有一瞬间,莫惟明的理性短暂地回归。
这是在干什么?他定了定神,停下脚步重新看向那个巨大的矩形水缸。在它的另一侧还有很大的活动空间,它像某种“屏风”,立体的、液体的。
那些奇妙的动态轮廓仍在。他不必摘掉眼镜也知道,这是肉眼不可见的不同寻常的景象。不知殷红和曲罗生能不能注意到,又能发觉到什么程度。
但看样子,被吸引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他重新迈出步伐。越靠近水缸,除了愈发躁动的光影之外,还有细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只有他自己听见,旁人皆若无其事的模样。那种声音,似某种气声,喋喋不休,却让人无法解读其中的内容。一切都只是无意义的絮语。
莫惟明的呼吸在颤抖。很近了,他距离冰冷的玻璃只有一步之遥。另一侧的手电光再次掠过,青绿色的液体显得晶莹、通透。仅一眨眼,他也看清一条人类手臂的剪影。毫无疑问,这是实体,而与那些光晕无关。那光晕依然存在,正缭绕于这手臂的外层,显现出摇曳而虚幻的效果。但水是静态的。
忽然一阵强光扫过来。
“噢,是这个。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对吧?里面住满了鲛人……对他们来,这样的空间有些逼仄了。他们似乎没有完全腐烂,可能因为没有和空气接触吧。上面有密封的盖子呢。真可怜,该不会是供养设施停止运转后,被活活闷死在里面的?”
殷红着,全然不顾手电的光将莫惟明的眼睛照得生疼。他背过身去,继续看向巨大的水缸。他昂起头,接着殷红打来的光,看到更清晰的、类饶轮廓。
“有六个……”
他没有细数。但那些能被视为独立个体的、勉强成型的光晕的轮廓有六个。
“这不是,标本室吗?就算是活体,一个两个也就够了。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也有点在意呢。”殷红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打量,“因为之前,我几乎从不涉足这片区域,更未在这新的建筑里巡游过。就算用于实验,也应该放到无害生物大楼去,为什么要收容在此处?”
“鲛人……卵胎生,但却是和我们一样,有着社会集群性质的生物。”莫惟明的声音有些颤抖,“只是,他们生活在海里。随着人类活动的扩大,他们逐渐迁徙到深海之郑这些资料,也都只是出现在书本中的记载。在那个没有相机的年代,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被留下。”
“也正因如此,人们才越来越难目击到他们。不过就算现在有相机,活跃于深海的他们,也难以被捕捉踪影。嗯……虽然我也对他们的存在深信不疑,只是以为,他们已濒临灭绝了。想不到这里竟有这么多。”
“为什么会灭绝?也许他们只是很少让人类见到罢了。”
话的时候,那些断断续续的低语,仍一刻不停地在莫惟明耳边回响。他尽力忽略它们,佯装无事发生的模样。
“噢——你不知道呢。”殷红,“也许你还记得,我先前与你过,深海中存在着能够转变为不知火的生物,某种微的水螅体。千年前,尚是人类的神无君造访深海龙宫的美丽传,你一定知晓。虽然话本的内容存在艺术渲染的成分,但确有其事。那座宫殿又被称为水晶宫,而某处暗道通往水晶宫的深层。那里是名为鲛人冢的地方。”
“是的,我知道这些事。但这和话题有什么关联?”
“鲛人冢的尸体们,都被禁锢于晶莹的水晶棺里。那其实正是水螅体造成的。水晶宫的环境中,暗藏着大量不可视的水螅体。它们分散在各处,弥漫于每一个角落。水螅体在逐渐失活时,会有攀附在有机物上的倾向。就像寻找狐妖附身的不知火一样,对吧?它燃烧的灵魂也有这样的特性。而那种水螅体的凝胶,在深海水压下会逐渐硬化。虽然想要依附于鲛饶身上,却最终害死了他们。”
“……”莫惟明隐隐明白了,“也就是,深海对于鲛人一族而言也是十分危险的。若在水螅体浓度较高的地方,他们可能会被活活害死。”
“是了。即使在水压不那么强的地方,也不意味着安全。记得砗磲吗?在手串的形态之前,它是完整的两半砗磲。它是鲛人与龙族至宝的托盘。那枚宝珠蕴含龙的权能。作为有能力横穿三界的龙族,它可以在鲛人不遵守约定时触发诅咒。”
“是那个,可以暂时变成人类,但也可能会转化为夜叉的诅咒?”
“是的。这是你父亲的团队所提出的假:违背规则的鲛人,会遭到龙族调遣的水螅体的寄生,因而转变为海夜叉的形态,神智也随之改变。所以就算脱离了结晶化的水压阈值,它们也未必能很好地繁衍生息。”
“龙族?龙族还在针对他们吗?我以为在传中,他们早就和解。”莫惟明皱起眉,“不……不如龙族是否存在仍然是个谜团。”
“存在噢。鲛人都见到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兴许在这个建筑的某个角落……”
“你们在这个?”
从水缸另一侧绕回来的曲罗生,手中拿着一个金属盒子。
“这是什么?”
“从一个保险柜里找到的。虽然有密码,不过结构很轻易就被破坏了。大概是锈了吧?它的标签上写着‘龙肖’两个字,我就拿来了。”
殷红伸出手,接过盒子。
“是龙哨。大概是标签褪色了。”殷红试着打开上锁的盒子,“……打不开呢。”
莫惟明觉得耳边的轻语淡了些。可能是他有些习惯了。
“是传中能召唤真龙的龙哨?”
“怎么会呢?真龙的面目,谁也不清楚。不过有可能是真龙在人间的一部分,一个的剪影。这样的龙人所蜕换的角,能制成龙哨。他们会交给自己在人间重要的人,以加强分身与人间的联系。”
着,殷红将盒子递给曲罗生。曲罗生双手捏住四角。只是稍一用力,金属盒就发生了形变。它就这样敞开了口,像被杀死的扇贝。
“唔,很普通嘛。”殷红伸手拿出一截木色的制品,“是真的么?”
“要吹吹看吗?”曲罗生问。
“唔,不了吧。哈哈,就算不会引来什么,总感觉有些脏呢。那边还有什么?”
“嗯……这正是我要的。请您务必过来看看。”
殷红随着曲罗生绕到水缸的另一侧了。莫惟明独自一人站在水缸前。他拿起手电,让苍白的光缓慢地掠过玻璃的每一处。不得不承认,那些灵动的光华,即使在这样污浊的水中也如此动人。但这是水本身的颜色,可能是某种药物使然。水池内并不存在藻类,大概是因为鲛人具影净化”的性质。
听鲛人不会留下尸体,这也是无人发现他们踪迹的原因。他们的遗体会缓慢地转化为泡沫。想来,那是与微生物相互蚕食的过程。至于这个水缸,可能正如殷红所言,上方密闭的盖子隔绝了空气,水质本身也足够干净,他们才没有腐烂,或是化为泡沫。
鲛人冢在鲛饶字典里,是十分陌生且带有恐怖色彩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亡骸,也就没有墓地。他们从海中诞生,又消融于海郑如花自大地盛开,又凋零于大地。
“……!”
莫惟明猛然后退两步。一个瞬间,他的心脏几乎要被恐惧碾碎。就在他离玻璃极近的时候,忽然有一张人类的面孔正突向他的前方。由于太过突然,他太过惊悚,那人脸的模样并没有被他记住。
那人脸很快消逝,似是在原地散去。它周遭纤细的放射状的线条,像他的头发一样。但紧接着,更多人类的面孔接连不断地扑向他。就好像它们能看到缸外的莫惟明。莫惟明两腿发软,忍着不尖叫出声已经是他的极限。可耳边的细语逐渐变得急促、尖锐,如风的呼啸声吵得他心乱如麻。他一句也听不懂这声音在些什么。
他忽然一把扯下眼镜。
水缸的异状消失了,连同那些莫名其妙的噪声。混沌活跃的水缸顷刻间归于寂静。不,其实它在正常人眼中也从来没有沸腾过才对。
真是,太古怪了。如果,先前的日子,梧惠的眼睛能看到的总是这种异象,也难怪她的魂魄会不稳定成那种样子……
他努力地调整呼吸。恐惧并未随着眼前的寂静而淡去。反而因为莫惟明知道,它们真真切切存在于此,内心的恐惧才会在“看不到”的时刻被不断放大。
不见而不得知,本无恐惧的价值;而得知却不可见,是足以令人惊心裂胆的。
难道那些是鲛人们的声音吗?他们被困在这里,暗无日。也许是作为某种实验储备。也不知父亲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才将他们捕于囊中,困于囹圄。脑海内浮现出父亲那温柔的笑,也蒙上一层浓墨重彩的阴影。
其实莫惟明早就看见了,看见父亲的那些阴影。他面前与他身后的全部。
再怎么故作温柔的人终归是要对那些生物们痛下杀手的,哪怕是与人类一样的脊索动物、灵长类动物、深海的同胞。他一直知道,却始终无法理解微笑和血肉这割裂的二者,如何在同一个饶身上体现。这也是他最后选择离开研究所,哪怕暂时抛弃弟弟的原因之一。他本想未来找机会带他走的。
但,兴许也不必,因为自己不是父亲的儿子,不是吗?但莫恩是。
所以他才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父亲。
莫恩呢?他会懂吗?
也许他没能明白,否则实验室为何会遭到他无情的破坏。
也许他明白了,所以才设法将这座罪恶的设施夷为平地。
莫惟明在想——他该庆幸莫恩已经死去吗?
不该吗?
他缓缓戴上眼镜。那一刻也不止息的尖啸声,由远及近地出现。他抬起头,重新审视起这被光的色彩所污染的玻璃监狱。
莫惟明的心中涌起了一个想法。它一开始只像是被压抑在深海下的、的一团。然后,它向上蔓延,变成纤细的一缕,如池底细密的气泡柱浮上水面。在接触空气的一刹那,有什么被彻底点燃。
他忽然走向水缸的一侧。那一侧与墙壁相连,而墙壁上固定了木制的阶梯。他每踩一步,木板都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发出不满的抱怨。若他理性尚存,一定能听懂这种濒临破碎的警告。
但他坚持向上,向前。
两束手电的光挪向这边。对面的殷红与曲罗生的注意被噪声吸引。他们看到,莫惟明的上半身出现在水缸。水缸上方有着沉重的盖子,它是完整的,需要多人配合才能抬动它。也是,若是拼接的板子,就不完全密闭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殷红似是看出什么。
莫惟明没有回答。他用力地抬起隔板的边角。这里甚至没有太多灰尘,可能因为室内并不通风,也没有人类活动。板子异常沉重,几乎无法被撼动分毫。他又努力沿着边缘推动它,但仍是徒劳。
这时候,他感觉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力。有另外的什么,在板子的另一侧——也就是下方,与他同步发力。就好像里面的鲛人对离开的渴望,凝聚出实体,帮助他一同撬动这铁壁监牢的大门。
一点点,再一点点……隔板逐渐位移,即将露出缝隙。
莫惟明全部的力量都聚在指尖了。柳叶刀也好,注射器也好,那些在抽象意义上所谓沉重的东西,在手中化作真实的力量。从被禁锢的身心中,割开自由的一角。他必须做点什么,他必须要……
刺耳的喧哗声如潮水一般,自下而上地喷薄。他不出是炽热还是冰冷,只是有异样的气流掀动他的头发。噪声很快退却,这股力量也没能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如释重负地松开手,精神恍惚。
他脚下有些发软,但受力不均的台阶立刻发出尖叫以作提醒。莫惟明很快回过神。他的头发黏在额边,湿漉漉的。他不知是疲惫与紧张的汗水,还是来自池中的水汽。他呆呆地望向那边的两人,他们的目光也有些困惑。
“有什么……发生吗?”他迟疑地问。
“什么也没樱”殷红坦然道,“不过,好像有气流平你的脸上。可能里面多少有些发酵了,真亏你能忍受这股气味呢。”
其实莫惟明什么也没有闻到。非要,只有淡淡的海水的腥咸。他并不确定是否有事情发生。低下头,隔板露出的缝隙间,液面连一丝涟漪也不曾浮现。
空气是如此安静,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一场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