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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染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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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福生的问话令屋里静默了片刻。

  许久后,蒯二媳妇低声的道:

  “她回来之后,替满——满——梳洗,叮嘱她将来好好听几个伯叔娘的话,要孝顺长辈,敬重六叔。”

  这些话此时听来像是遗言,也就是说,庄四娘子在选择回来之后,已经预料到自己可能会遭受的结果。

  明知是死路一条,她还要踏回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唉——”

  赵福生无言的叹息。

  “傍晚到了,六叔及村中众人过来,看到四娘子在家,脸色难看得很,恨恨的瞪着我们。”

  蒯三媳妇害怕了。

  “事情没有办好,我们担忧东窗事发后,将我们牵扯出来,大家都害怕,这个结果是没有人承受得起的。”

  帮助一个失贞的女人私奔,背叛蒯老五,背叛蒯良村,不止是蒯家四妯娌害怕,蒯六叔更怕。

  “这些年因为老五的存在,村里人对他早就不满了。”

  他的威信频频受到挑衅,许多人敢怒不敢言,就等着一个发泄口。

  表面平和的村庄下,暗潮汹涌。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让庄四娘子开口。

  与光明相对立的一面是黑暗,良善的一面是罪恶。

  众人极有默契的对之前的种种闭口不提,只装作事前全无所知,在庄四娘子家中搜出了一些证据,确认了她与外乡人私通,大家不约而同的立场一致,将她捆绑起来,堵了她的嘴,撕了她的衣物。

  没有人再敢与她站在一起,蒯家四个妯娌不敢再与她说话,担忧会被村子审判。

  甚至调转头后的其他人显得更加冷酷无情,要在其他村民们面前‘表忠心’、‘表立场’。

  庄四娘子被人打,被人羞辱。

  一些猥琐的目光肆无忌惮在她身上流转,看她的眼神再没有以往的和善与同情,而是带着恶毒。

  人性中的黑暗在此时被肆无忌惮的放大,众人一致决定,面对这种不忠贞的、胆敢背叛丈夫的女人,应该施以酷刑,将她浸猪笼。

  众人积怨太久了。

  朝廷苛捐杂税重,使得这个大环境下的每个人压力重重。

  除此之外,这个世道厉鬼横行,许多人可能因鬼祸而死,这是一个无法保障生存的时代。

  蒯良村里,蒯老五是个害群之马;蒯六叔一言堂决定许多事。

  村民们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对此早就敢怒不敢言。

  他们改变不了朝廷税收制度,不敢挑衅蒯六叔权威,无法将蒯五这样一个恶心人赶出族群,天长日久,这种怨念隐藏在心中,此时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众人群情愤激。

  这些怒火如同洪流,闸门一破,便酿大祸。

  庄四娘子成为了最好的出气口。

  这一桩私刑皆大欢喜:村民们隐忍多时的怒火得到发泄,事情过后,他们理智回归,或许会愧疚、或许会因庄四娘子之死而害怕,之后失去了锐利的进攻性,他们仍会过上以往那种老实而擅长隐忍的窝囊生活。

  对蒯六叔来说,庄四娘子之死会震慑村民,经由他主持的这件事如同杀鸡儆猴,会更进一步巩固他摇摇欲坠的威势,村民们会对他更加畏敬、顺服。

  将来事关宗族的一切事宜,大家会更加齐心。

  纵使有再像补贴蒯五这样的事发生,许多人仍会心中不满,但因庄四娘子之死,大家会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再多说。

  一举数得。

  而对蒯家四妯娌来说,庄四娘子代表着她们的某种希望。

  她逃脱泥潭,与外乡人远走高飞,过上美好生活,兴许是这些蒯良村中四妯娌——甚至许多女人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可她并没有这样选择。

  她选择了女儿。

  许多女人总是这样的,生了孩子后,总是围绕着子女转,为此付出性命也值得。

  这点燃了四个女人的怒火。

  她们仿佛从庄四娘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舍不得,被牵绊着,陷进这里,永远的都逃不出。

  蒯三媳妇不明白自己愤怒的原因,赵福生却看清楚了。

  四妯娌因为庄四娘子善良的人品道德而爱她,却也因为她心软而恼怒。

  庄四娘子的出逃寄托了四个女人对于未来的美好期盼与希望,但庄四娘子的选择意味着希望落空,女人们意识到这一点,会将失落、痛苦化为千百倍的折磨加诸于承载了希望的庄四娘子身上。

  有些事情、有些隐秘心思,是注定不能见光的。

  赵福生问沉默的蒯大媳妇:

  “今日下午,庄四娘子将女儿抱回来时,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你跟我说说。”

  蒯大媳妇茫然的抬起了头。

  “大人——”

  “你跟我描述一下她们母女的模样,任何细节不要错过。”赵福生平静的吩咐。

  她的话令蒯大媳妇有些无法理解,但她温顺惯了,也许帮助庄四娘子出逃,已经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勇气,干过最离经叛道的事了。

  此时她习惯了听从别人吩咐,虽说不明白,可仍是顺从照做:

  “四娘子穿的是一件蓝色的衣裳,那是九年前,刚成婚那会儿,她娘家给她做的。”

  蒯大媳妇说得很仔细,连庄四娘子这件衣裳因为岁月流逝而有些褪色都说了。

  庄四娘子以一块碎花巾包了头发,那一头黑发梳得齐齐整整的,用水抹过。

  她离开之前,是想要过新生活的,所以以全新的形象出发。

  回来时就有些狼狈了,因为抱着孩子,衣裳皱了,身上沾了些泥,“是小丫头身上的。”

  蒯二媳妇接话:

  “小丫头脚上有泥,肯定是进山了,小脸被刮花了,手掌也摔破了,衣裳上有血。”

  一直愤怒的原地走来走去的蒯三媳妇听到这里,突然怒火一滞,安静了片刻,她偏头想了想,那张干瘦的、腊黄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

  “她摔了,手里握了一枝花——”

  “花?”

  赵福生听到这里,精神一振。

  从她踏进这间屋子,向四妯娌套话开始,终于在四人口中打探到了一丝与蒯良村这桩鬼案杀人法则有关联的地方了。

  “什么花?”她问。

  蒯三媳妇道:

  “是白苏。”

  “大人见过我们蒯良村的白苏吗?”蒯二媳妇说道:

  “它在春天发芽,叶片呈锯齿状,约有这么长。”

  她伸出一只粗砺的大掌,比划了一下:

  “到了五六月份便开花,花开之后有碗口大,花瓣尖细,层层叠叠,通体雪白,很好看的。”她这样一形容,赵福生心中生出一丝古怪的念头:怎么感觉蒯二媳妇提到的这个花这么眼熟?

  庄老七死后尸骸上长出的诡异红花就是这样,约碗口大小,花瓣尖细,层层叠叠,唯一不同的,则是颜色了。

  赵福生耐心的听蒯二媳妇说:

  “这花必须要在四月至五月中旬前采,有用的是花苞,再晚一些,开到盛放,药性就散了。”

  一旁蒯四媳妇也接着补充:“这白苏价格贵哦,晒干后一两值三文,大家看到都不会放过。”

  到了四月,家家户户无论是男女老幼,拿着小刀出门,所到之处便会挨个采摘进背篓中,“所以开到繁盛时期的花不说没有,但很少遇到。”

  而在那一天,庄四娘子的女儿采到了。

  “这小丫头其实很懂事的,知道她娘日子不好过,时常帮她娘干活。”蒯二媳妇忍着啜泣,低声的道:

  “冬天的时候,她娘天不亮起来,她也跟着起来,她娘做事,她就帮着生火。”

  “四娘子进山采白苏时,她也时常背着个背篓,跟她娘一路,我们都笑她小大人似的。”原本愤怒的蒯三媳妇听到这里,也又一次像是被几妯娌的话打动了,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仿佛心情好了许多。

  “她早晨失踪,估计就是进山去找白苏了,不知道为什么摘了一朵这样开繁盛的白苏,为此她应该吃了不少苦头,摔得脸上是伤,手也破了,血将花都染红了。”

  蒯大媳妇叹道:

  “这白苏开过之后,药性流失,不值钱了呀。”

  她的话宛如一道惊雷,轰炸在赵福生识海之中。

  染血的白苏!

  庄老七死后尸身上开出的人骨花!

  两者相结合,赵福生瞬间明白了许多。

  死后厉鬼复苏的庄四娘子在鬼域内流连往返,寻找那些死人骨头身上开出的诡异红花——这是厉鬼在重复生前的动作,寓意着在生时的庄四娘子被女儿的一朵花留在了这里。

  “这丫头可能是摘错了。”蒯四媳妇叹息。

  “不!”

  赵福生摇了摇头:

  “没有摘错。”

  庄四娘子的女儿是真的想摘一朵花送给母亲,而她母亲确实也明白了她的心意,死后纵使灵魂不在,记忆不存,但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尸身,仍重复着在生时的动作,仍本能追逐染血的花朵。

  “没、没有摘错?”

  蒯三媳妇抬起了头,她的眼里闪过挣扎,仿佛内心明悟了什么,可偏偏脸上却露出懵懂不解的神色,身体打着摆子,却摇了摇头:

  “这是为什么呀?这真是搞不懂。一朵没用的花,还值得她留下来?命都不要了?图什么?”

  “因为她追寻的东西,得到了。”

  赵福生的眼里露出明悟。

  她终于明白庄四娘子追寻的东西是什么了。

  这一桩鬼案审问到现在,蒯良村鬼案的前因后果、鬼花、鬼船、黄泉与厉鬼之间的瓜葛,都已经了解了,她甚至隐约理解庄四娘子的女儿为什么会失踪。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懂。”

  “我们不懂。”

  “我们不懂。”

  “我们不懂。”

  四妯娌异口同声的转头盯着赵福生,说出了这样的话。

  屋里的火把瞬间光芒压缩,光线暗了许多。

  四个愁苦的、显出比真实年纪更多老相的,同时也是温顺的女人们,此时一反先前给赵福生留下的懦弱胆小印象,竟给人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赵福生镇定自若:

  “庄四娘子一生命苦,她没有得到过爱。”

  大汉朝过重的税赋化为一座大山,牢牢压在百姓的身上,这样窒息的环境,养成了麻木而冷漠的人群。

  这些人不懂爱是何物。

  当能否生存成为穷苦村民们每日的担忧,一日两餐都无法裹腹时,爱恨喜怒就成为了奢侈至极的情绪,压迫自上而下。

  村民们的生活中,阶级是相当分明的。

  庄四娘子的父亲是家中绝对权威的存在,其次是她的母亲,而有了儿女之后,儿子大于女儿——

  位于家庭最底层的庄四娘子成为了这个发泄口。

  她幼时得不到爱,成年之后即将在可以得到爱时,悲剧发生,蒯举民之死既在意料之外,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的结局又在意料之中。

  而她之所以与外乡人通奸,并非她本性很坏,却是源于人类对于被爱的追求。

  外乡人的关怀治愈了她,村里人的帮助、爱护鼓励着她行动。

  在出发的这一天,女儿送了她一枝花,让她改变了主意。

  赵福生问蒯二娘子:

  “蒯二嫂,那陈姓外乡人与庄四娘子往来了多久?”

  蒯二媳妇不声不响,但她对村里的事好像知道不少,赵福生问话时,就笃定她知道这个事情。

  “他四月底来的我们村,约七天后与四娘子打过照面,但没多说什么,直到五月下旬二人才有了那一次送满、满——饼子的交集。”蒯二媳妇回应道:

  “后面二人就好上了,一直到昨天他先逃走。”

  “也就是说,两人在一起了三个多月。”赵福生说完这话,蒯二媳妇点了点头。

  “在一起的时间里,外乡人有送过她花吗?”赵福生再问。

  “花?”这样的问题显然令蒯二媳妇有些意外,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其他几个妯娌,有些茫然不解:

  “什么花?”

  “随便什么花都可以。”赵福生耐心的道:“绢花、珠花、扎的花、绣成花的手帕——亦或是路边开来的野花。”

  她这话一说完,其他几人不是拼命的摆手,就是不由失笑。

  赵福生表情怪异的转头看忍笑的蒯四媳妇:

  “你笑什么?”

  蒯四媳妇被她看得、问得有些不安,立即便收敛了笑容:

  “大人,你说的绢花、珠花这些有什么用?我们乡下人不用这个,除了成亲当天,谁敢戴啊?”

  尤其是庄四娘子的情况,本身就很艰难,很惹眼了,若是再收拾打扮,岂不是成心给自己找麻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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