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洪波在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接到“帮常浩南完成一本有限元法课程教材的编写”这样一个任务时,他几乎没有任何心理波动地同意了。
已经习惯了。
再说现在无非是给同门师弟打下手而已嘛,辈分一样的,无非年龄差距大了点,不丢人。
他只是非常庆幸,当初半路杀出了一个杜义山,把常浩南从自己手里给抢走——
要是没有这档子事,如今可就成了给自己的学生打下手。
哦,甚至还不能算是他的学生,因为常浩南现在严格来说还在读本科。
总之如果那样的他恐怕也就没脸在教育界继续混下去了。
至于什么让常浩南写书挂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走上人生巅峰……
刘洪波想都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不只是什么学术道德的问题。
而是任何人干这种事情之前总得掂量一下对方的分量——
看看人家常浩南现在接触的圈子。
称得上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这种人哪怕当了他的研究生,也绝对不可能被拿捏的。
君不见现在就连杜义山都很少过问常浩南的项目了么……
前者好歹还靠着自己的影响力给铺了不少路。
要是换成他刘洪波,那简直是要把德不配位四个字写脑门子上。
只会搞得师生两个都尴尬。
所以还是当师兄弟好。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呼……”
回到办公室的刘洪波把从唐林天那里拿回来的两页传真铺在桌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纸上写着的是常浩南为那本教材确定下来的大纲和基本思路。
“从向量开始讲?”
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还是觉得里面的内容似乎有点过于冗长了。
至少前三章的内容在本科一二年级的基础课程里面应该都涉及过,似乎没必要在这里重复一遍。
思索片刻之后,刘洪波重新拿起桌上的两张纸,快步走出办公室,来到自己的实验室里面。
此时已经出了正月十五,虽然距离学校正式注册开学还有几天时间,但已经有不少学生提前返校了。
“刘老师。”
正在实验室里忙着的三名研究生看到突然走进来的导师,随便打了个招呼就埋头继续手里的活了。
作为一个相对年轻的教授,刘洪波自己也会经常出现在实验室里,所以学生们倒也见怪不怪。
但他今天来的目的却是比较特殊的。
“我有一道题要考考你们。”
刘洪波来到实验室另一端的黑板旁边,从旁边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二维矩阵ζ=[1,-1,-1,1]。
当他回过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三幅一脸懵逼的表情。
“刘老师,这是要……”
这三个早早就回来开始做实验的学生都是高年级硕士或者博士,对于考试这种形式已经显得有些陌生了。
更何况刘洪波过去也从来没玩过这一手。
“假设在平面应力分析中,在不带撇坐标系的一个点上度量的应力是黑板上的这个ζ,现在要求你们在带撇坐标系里面建立它的分量,你们会怎么做?”
三个学生面面相觑了几秒钟,不过这种问题显然难不住他们,其中一个人很快在黑板上写出了答案。
ζ'=PζP(T)
其中P=[cosθ,sinθ,-sinθ,cosθ]。
“很好。”
刘洪波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换一个稍微复杂一些的问题。”
他擦掉黑板上的东西,又画上去了一根固定在壁面上的横梁。
这是一根弯曲刚度为EI的横梁,单位长度上所受到的载荷为P,横梁另一端的弹簧刚度为k,现在需要使用四个有限差分节点建立梁响应的控制方程。
这一次,并没有人能很快给出结果。
实际上,从三个学生的眼神中,刘洪波知道他们应该对于这个问题非常茫然。
过了一会之后,刚刚写答案的那个男生才满是疑惑地开口道:
“刘老师,这两个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它们……”
此时,刘洪波突然意识到,他自己竟然也没办法用文字给出一个系统性的回答。
“简单来说,第一个问题可以看做是解决第二个问题的理论基础。”
“……”
这个解释显然无法令人满意。
“老师,我记得您之前上课的时候曾经说过,飞机飞起来的理论基础也不过是1687年提出来的牛顿第三定律,但直到1903年,人类才造出第一架飞机……”
另一个人的语气中显然带着些许不满。
“你说得对……”
刘洪波盯着黑板看了几秒钟,紧接着拍了拍身边学生的肩膀:
“没事了,你们继续忙吧。”
说罢便在三道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大步离开了实验室。
实际上,刘洪波提出来的只不过是一个最简单的、刚体力学中的线性分析问题。
如果给这几个学生足够多的时间,应该不至于解不出来。
但他们三个刚刚的反应,却说明对于经验不足的人来说,从基础数学知识到工程实践应用之间的距离并没有他之前想象中的那么近。
也就是说,常浩南对于教材知识结构的设计是对的。
前面三章并不是没用的部分。
大学课堂的知识密度往往是非常惊人的,并没有太多时间给学生慢慢思考和反应,如果教材再写的比较简略,那就很容易导致学生在某个地方被卡住,然后再也跟不上课堂思路的状况。
所以才有了一种说法——
数学课上,我弯腰捡了一支笔,再抬起头的时候就仿佛在听天书。
或许是因为相比于其它编教材的人,常浩南自己就还处在学生时代之中,所以对这些痛点把握的更加精准。
刘洪波一边走一边摇摇头感慨道:
“MD,真离谱。”他本来是准备继续层层转包,把那些基础性内容丢给自己的研究生去写的。
但现在改变主意了。
显然,常浩南这位师弟的大腿,不仅在学术界,甚至在教育界也可以抱一抱。
所以他决定写书这件事得亲自来。
“就当是提前感受一下常教授的教育思想了……”
推开办公室门的刘洪波这样告诉自己。
实际上,常浩南原本是准备趁着在镐京摸鱼的这段时间,自己先写出一部分框架内容之后再跟刘洪波合作的。
这样可以让对方更容易理解自己在这本书里面的总体思路,减去不少后期修改的功夫。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才写了个开头的部分,就在一天晚上接到了丁高恒打来的电话。
“丁主任?”
“小常啊,你马上收拾好个人物品,明天上午跟我一起回京城。”
“回京城?”
对方上来这一句话把常浩南搞得有点不明就里:
“但是这边的谈判不是还没结束?”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已经基本定下来了,而且,京城那边的事情重要得多,你必须得到场。”
丁高恒并没有在电话里明说此行进京的目的,但听上去显然非常迫切。
因此常浩南下意识地以为是又有什么技术问题需要自己:
“好吧,我准备一下,另外能不能先透露一下大概是哪个方面的工作?我也好有个提前准备。”
听到这个回答的丁高恒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怎么,我打过来的电话,难道就只能是给你派任务?”
常浩南翻了个白眼心说难道不是么……
当然他还不至于把这话说出来。
“这不是条件反射了么,上个月初我在家过年的时候,也是晚饭后大概这个时间接了个电话,结果就被叫到镐京这边来了。”
“这次么……属于意外情况,意外情况……”
说起这件事情的丁高恒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还是他向谈判代表团推荐了常浩南作为技术顾问。
当初只想着让后者发挥一些把关作用,谁也没想到一来二去,竟然给华夏的民用航空产业谈出了一片天。
至少以后造出来的支线客机,都能带上华夏和欧洲的两方面认证,只要自身技术水平过硬,就不愁没有销路。
品牌效应这东西就是如此,哪怕是完全一样的东西,挂上一个xx标准的牌子,就更容易受到认可。
而在航空产业这方面,欧美是先发国家,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占着最多的认可程度。
从这个角度上看,常浩南这次可以说是整个华夏航空工业的功臣。
“放心吧,这次给你打电话是好事,等明天你跟我回京城之后就知道了。”
丁高恒一边想着该拿出点什么好处来跟国家科委那边抢人一边对电话那头宽慰道。
而常浩南当然也不是真的有什么意见:
“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明天丁主任带来的好事了!”
……
负责把丁高恒和常浩南从镐京接回去的,是一架空34师的波音737-300。
后者感到意外的是,他们的飞机直接降落在了京城西郊机场。
自从1958年京城首都国际机场T0航站楼启用,这里就不再承担任何民航业务,成为了专门的军用机场。
常浩南上辈子没干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而重生之后虽然做的工作不少,但时间毕竟还太短,其实也没见识过什么太大的场合,所以昨天晚上接到那通明显不一般的电话之后,他其实还是思考了不少种可能性的。
不过从眼前这个接机的场面来看,这一次的阵仗似乎比他预期的还要大上不少。
远处车队前后的那些BJ2,而停在中间的则是几辆做工精致、方头方脑的黑色高级轿车。
就算常浩南对车了解不多,但也是认识的。
日产公爵王V6。
算是日产的最后一代豪车。
当然,这个年头部队甚至是有奔驰S600的,但反而并不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在一些军企手中。
并且按照历史的进程,现在距离“一律不得经商”也不剩多长时间了,不少军企都已经开始了清退或者剥离的流程。
总之在这个年头,几辆公爵王组成的车队,规格已经相当可以。
下飞机之后,常浩南跟在丁高恒身后,在几名身穿便装西服的工作人员带领下,坐进了车队中的一辆。
“丁主任,咱们这是去……”
上了车之后,常浩南有些拘谨地看了看车子内部堪称豪华的配饰。
这个待遇,两辈子加一起都是头一遭,所以也不能怪他放不开。
都已经到了这里,丁高恒自然也没什么好隐瞒,整了整衣服之后干脆地回答道:
“景山前街。”
常浩南一愣。
这个地名对于他这个从二十多年后回来的人而言已经相当陌生。
旁边的丁高恒也看出来他没能听懂,于是又填了一句解释:
“就是三座门。”
“嘶……”
这下常浩南可就知道了——
现在是1997年3月初,前世他所熟悉的复兴路7号八一大楼此时才刚刚破土动工,所以军wei的办公地点还在三座门。
想到这里,常浩南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不太争气的剧烈跳动了几下。
他以前参加过的最高级别会议也就是空气动力研究与发展中心内部的表彰大会,如今直接一步到位玩了个大的,要说一点不激动那绝对是假的。
开玩笑,多少人一辈子连县wei都没进去过呢。
何况这次还是被车队给接进去的。
“所以是要开会?”
丁高恒点点头:
“对,一次小规模的表彰和庆功会,当然对部队内部半公开的说法是庆祝歼8C型飞机正式列装,更具体的情况等你到了之后就知道了。”
常浩南没有继续开口,而是转头看着车窗外面飞速掠过的路边建筑,借此稳定一下刚才有些波动的情绪。
仅仅一种型号飞机的列装是不会跑到三座门去开庆功会的,哪怕造出歼10来都不至于。
并且从00批小规模试装到现在也就三个月时间,按照90年代航空兵部队的训练频率来说,部队连飞机的各项功能都未必能完全摸清,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正式服役。
但这个说法既然属于半公开性质,应该也不至于是完全捏造,肯定也是和歼8C这个型号有关。
也就是说,在他离开盛京的这三个月时间里,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