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雨水也逐渐增大,苍茫四野笼罩在黑暗之中,纷飞的雨水将松油火把浇得“哔吧”作响。大军已经翻过杜曲、越过樊川赶往神禾原,程咬金将蓑衣穿在甲胃外边,戴着斗笠,身边亲兵簇拥慢慢行走在土岗之上。
靴子早已被雨水稀释的血水浸泡,兵卒们的尸骸因为失血过多以及雨水浇淋显得苍白可怖,程咬金小心翼翼的行走其间,尽量不会踩踏那些尸骸与残肢断臂。
整个土岗留下大约数百人打扫战场、掩埋尸骸,此时虽然已经初秋,雨冷露重,但白日晌午气温不低,若不能将尸体妥善处置极有可能因为腐烂而引发疫病……
区区三千人抵挡数万大军将近三个时辰,硬生生拖住不得寸进,严重延误了进军速度,更负出近乎全军覆没的惨烈伤亡,使得右候卫上下对敌人充满敬意,所以此刻收殓尸骸的时候分外注意,无分敌我只要能拼凑完整都尽量拼凑完整,然后在土岗一侧挖了两个深坑,尸体就地掩埋。
三千近乎全部战死,不仅仅是这支军队之悍不畏死,更在于梁建方此人的统帅才能。
什么是名将?
很简单也很直观的一点,就是能否让你的麾下兵卒听令而行,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即便明知是康慨赴死,亦不会有人因为怯战畏死而退缩、逃跑。
而后,才能上升道战略、战术、兵法谋略是否精深的高度。
简而言之,能让兵卒为你赴死,这是名将;能让甘心为你赴死的兵卒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却能够百战余生,这是名帅……
显然,梁建方已经具备了成为名将的基础。
倒也不枉尉迟恭的提携、简拔,只可惜未能在尉迟恭退下来之后成长为可以庇佑尉迟家的参天大树,很是有些遗憾……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亲兵们吓了一跳,“呼啦”一下将程咬金团团围在当中,挡住各个方向有可能发动的偷袭,这才向着惊呼那边看去。
一个校尉小跑过来:“启禀大帅,发现梁建方……他还未死!”
程咬金一愣,一把推开身前的亲兵大步向着那边走过去,到了地方让人群让开,便见到几个兵卒正费力的将几具尸体翻开,露出底下的一身山文甲的梁建方。
“卑职刚才试探了一下,梁将军还有呼吸。”随军郎中在一旁禀报。
程咬金上前蹲下,伸手分别在梁建方鼻孔、颈侧摸了摸,确认对方只是晕厥但并未死去,吩咐道:“赶紧救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活!”
“喏!”
几个随军郎君凑到一起将梁建方从层层叠叠的尸体下面扒出来,外围兵卒用几根杆子撑起一块油布挡住从天而降的雨水,而后随军郎君用刀子割断丝绦卸下甲胃展开救治。
程咬金默默站在一旁,梁建方的衣裳已经被褪去,身上横七竖八数不清的伤口,多处伤口肌肉翻卷恐怖狰狞,也不知流了多少血。最为严重的是身边亲兵大抵以为他死了,所以临死之时都躺在他身上,希望能够将他掩藏起来不被发现,防止万一有人贪恋军功而将梁建方的遗体大卸八块,分着拿去邀功请赏。
却险些将未死的梁建方活活压死……
好半晌,随军郎中才停止救治:“启禀大帅,梁将军受伤严重,身上刀伤十一处、矛伤七处、箭伤三处……虽性命已无大碍,但失血过多、脏腑受创,且骨折六处,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需要精心调养才行。”
尉迟恭当即吩咐自己的亲兵:“派一队人将梁建方送去程咬金那边,让他妥善处置。”
自己这边行军打仗实在不利于救治伤员,更何况是梁建方此等重伤,唯有程咬金那边相对安逸,况且梁建方与程咬金交情匪浅,必能尽心照料。
“喏!”
亲兵们应下,用矛杆做成一个简易的担架,又将油布支起来固定在担架上成了一个遮雨的棚子,分出十人,抬着梁建方冒雨抹黑向南疾行而去。
尉迟恭吁了口气,环视土岗之上的惨状,沉声道:“虽然此刻是敌非友,但毕竟都是大唐兵卒、血肉袍泽,将双方阵亡将士分别掩埋,决不可有半分凌虐尸骸之事发生,谁若是肝胆轻贱任何一具尸骸,老子就将他跟这些尸骸一起活埋,让他去底下向这些袍泽请罪!”
“喏!”
*****
玄德门。
禁苑之内的军营之中,房俊靠窗喝着茶水,窗外雨水淅淅沥沥,听着程务挺禀告军情。
“叛军自白鹿原突进至少陵原,欲从杜曲一带穿过樊川前往神禾原,程咬金率领左武卫按兵不动,坐视叛军在阵地北侧穿行而过,梁建方则率领麾下三千将士于杜曲列阵迎敌,双方兵力相差悬殊,对面又有尉迟恭坐镇指挥,怕是凶多吉少……”
程务挺唏嘘不已,极为感慨。
只要想想梁建方率领三千兵卒明知必死却依旧死守杜曲的悲壮,谁人能不心生敬佩?
如此杰出之将领没有战死疆场反而死在内战之中,难免令他心中悲凉,颇有几分兔死狐悲、感同身受……
房俊与梁建方并不熟识,基本没打过交道,私人感情自是无从谈起,即便再是敬佩也很难同仇敌忾,问道:“李奉戒那边可有动静?”
程务挺道:“何止是有动静?那厮这几日基本不闲着,频繁接触军中其父昔日旧部,因为高将军听从您的吩咐不予理睬,故而那厮几乎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
“大抵也就在这一两日了,告知全军打醒精神时刻警惕,军械装备系数发放到兵卒手中,做好预先制定的行动预桉,无论局势如何都能快速反应、有的放失。”
叮嘱了一遍,房俊喝了口茶水,又问道:“李奉戒可曾与玄武门联络?”
程务挺愣了一下,继而一惊:“这倒是未曾发现……大帅怀疑江夏郡王会参与其中?”
江夏郡王李道宗坐镇玄武门,掌控禁宫咽喉、大内锁钥,如果他与叛军沆瀣一气、内外接应,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摇摇头,叹气道:“谁知道呢?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玄武门太过重要,不容有失,而江夏郡王与关陇门阀素来纠葛颇深,不得不防。”
程务挺深吸一口气:“大帅放心,末将会让人盯紧玄武门,但凡是谁与江夏郡王联络都尽可能的将消息传出来。”
房俊颔首。
自从他担任右屯卫大将军之时起,便开始对玄武门守军的渗透,镇守玄武门的虽然是高祖皇帝“元从禁军”的后代、效忠于李二陛下,但人数繁杂、良莠不齐,想要暗中收买并不难。
他离任之后,高侃对于军中事物一律萧规曹随、按部就班,所以对于玄武门的渗透一直未曾停止,想要探听李道宗与何人接触并不难……
两人喝着茶水聊着当下局势,半晌,程务挺忽然一叹,道:“刘延景这厮当真好运气啊,未及弱冠之年便能独掌一军在这等局势之下迎战叛军,即便不能获胜,哪怕只是取得一丝半点功勋也将成为了不得的资历,他日青云直上,未来可期。”
军中将领对于独掌一军有着近乎于疯狂的执念,不是有那么句话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种兵权在握剑锋所指千军万马一往无前的成就感绝对无可取代。
时至今日,当初跟着房俊的裴行俭、薛仁贵、刘仁轨等人皆早已独掌一军,且在这几年中大放异彩,而因为一场伤病修养一年从而落下的程务挺如何甘心?
现在刘延景又被李靖抬举,羡慕得他眼睛都红了……
房俊不以为然,放下茶杯让程务挺添水:“每个人向上走都需要一个机会,但并不是每一个机会来临都能抓得住,所以有些人一遇风云龙腾九霄,有些人却遭逢变故一蹶不振……人的能力是不同的,有些人身无才华却骤登高位,带来的往往不会是一飞冲天,而是跌落尘埃。”
程务挺一头雾水:“大帅的意思是说,刘延景那小子德不配位,若按部就班逐步提升或许还有几分前途,但现在把他放到那样一个位置上,又是面对强敌不容有失,一旦兵败便永无复起之日?”
房俊不满的指了指茶杯:“添水。”
“唔……”在兵卒们眼中桀骜不驯颐指气使的程大将军乖乖的给两人茶杯添水,放下茶壶又忍不住道:“卫公乃不世出的兵法大家,不仅军阀韬略无人能及,识人用人之术也极为精通,却又为何简拔刘延景呢?万一大败,将导致局势糜烂,那可不是砍了刘延景的脑袋就能挽回的……”
房俊喝着茶水,听着窗外小雨淅淅沥沥,清冷湿润的空气从窗户吹进来,显得极为惬意:“你不是卫公,达不到他那个层次,自然看不同他的用意。以你的智慧怕是永远也看不透,不过没关系,只需跟在老子后头让你打狗绝不撵鸡就行了。”
程务挺:“……”
不理会这棒槌缺德带冒烟的贬损自己,开动脑筋思考起来——以卫公的智慧,绝对不会明知刘延景有可能失败的情况下依旧让他统率军队出征,可为何偏偏就这么干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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