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秦朱子态度,沈青云怎么感觉,竹溪城回归楚国,对于秦朱子不是一件好事呢?
或者说,在秦朱子看来,这是弊大于利的?
沈青云心思极速旋转,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应该都是一件大好事吧?
除非是燕人间谍,或者是叛国的逆臣。
但秦朱子是苏承望的朋友,是他引为至交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这两种身份。
“收回竹溪城,是好事吗?”
秦朱子瞪了沈青云一眼,随后坐回了位置。
“难道不是?”沈青云眉目一紧。
秦竹轻声叹道:“一个竹溪城,根本无足轻重,燕楚百年,竹溪城不也共治了百年,何必非要争那一城的得失?
两国好容易和平百年,天下百姓这才过了多久安生的日子,竹溪城在此时易手,难道就不怕再次引发两国战争吗?”
沈青云拉过一个蒲团,坐到了秦朱子对面。
“所以,前辈就写折子给陛下,想让陛下再谈竹溪归属的问题?”
沈青云摇头道:“先辈当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莫要说那么多为国为民的屁话,这样的折子送到项乾的案前,不把秦朱子宰了都算是看在秦朱子德高望重的份上。
沈青云心中无语,就这样的德行,老爷子究竟是怎么跟他交上朋友的?
“不错。”秦朱子点头,“楚国得了竹溪,燕人岂会甘心,两国关系必然紧张,此惹祸之根苗,早晚两国必有一战。”
沈青云笑道:“前辈说,让陛下不要在乎一城的得失,不然可能会引发两国战争,与其劝陛下,前辈不如去劝劝燕帝,让他不要在乎竹溪城,毕竟百年前,竹溪本就是楚国之城,前辈觉得呢?”
秦朱子闻言一愣,张嘴喃喃却无语。
沈青云冷笑道:“非是晚辈得罪,先生身为楚人,却不顾楚国利益,却有卖国之嫌疑。”
“我并非这个意思...”秦朱子连忙解释。
“那是什么意思?”沈青云打断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于国而言,自当寸土不让,燕人不肯为竹溪罢休,难道楚人就该将之拱手让出吗?”
“自是不该,可若是因此再开战端,不就是置两国百姓于水火?以两国如今相当之实力,必然是你来我往,僵持不下,稍有轻忽,何止只失竹溪一城?”
秦朱子摇头道:“自二十年前,陛下灭神武帝国,征夫百万,致使国库空虚,强征赋税,又使民不聊生,如今沉疴未愈,若是再起战端,则江山何顾?
老夫自然知道此迂腐之言,但老夫仍旧希望陛下能止兵息戈,与民更始,施恩天下。”
沈青云闻言沉默片刻,却也是坐直了身子。
原来秦朱子也明白自己的主张有问题,那就不算是顽固无知了。
“前辈的意思我明白了,前辈的愿望自然是好的,不过就此事而言,却是大错特错。”
“嗯?”秦朱子皱眉,“老夫承认,此方法有失偏颇,可要论对错,老夫错在何处?”
沈青云摇头道:“施恩天下与开疆拓土从来都不是单选题。”
“单选题?”秦朱子有点不习惯,但是也听得明白。
“国家国家,若无国,何来的家?”沈青云沉声道:“前辈只看见了战争的坏处,却看不见战争的好处。”
“哼,与民兴战,何来的好处?”秦朱子冷笑。
沈青云摇头道:“战争从来都是手段,而非是目的。于国而言,要发动战争,只有两个目的,一则开疆拓土,二则守土安民。
故而,守土安民在前,而战争在后。竹溪本就是楚国之故土,若是燕人来攻,楚人自该抵挡,此间道理,前辈不会不明白。
楚国在前,楚国百姓在后,只有保全国家威严与领地完整,才能保证国内百姓之安稳,若是家国式微,百姓即便不陷于战火,又谈何安居乐业?”
秦朱子一滞,没有出言反驳。
沈青云轻声道:“以人为本,这并没错,但人,亦要以国为本,前辈以为呢?”
“这...”秦朱子有些迟疑。
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可是,原本还能维持表面和平的燕楚两国,自此事之后,则必然暗流涌动,数年之内,必有摩擦,但两国都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这样的战争,亦能为国取利吗?”
“即便如此,难道我们就要眼睁睁的看着竹溪城落到燕人手上?”沈青云不解,“一味的退让换来的绝对不可能是和平,只能是得寸进尺。
今日让竹溪,明日让陆安,再然后,是不是要把帝都也让了?前辈所言,何其荒谬!”
秦朱子被沈青云振聋发聩之语惊到,只诺诺无语,半晌没有应答。
沈青云见状,轻叹道:“二十年前,楚国灭神武而元气大伤,但燕卫合作灭陈国,亦是折损颇重,两国相当,楚国又占了大义名分,燕人不敢轻启战端的。”
“此事,你无法保证。”秦朱子摇头。
沈青云嗯道:“我是没办法保证,但燕楚终有一战,亦如当年的西秦北楚,不过是早晚而已,若是燕人真的因为竹溪一城而悍然掀起战端,则楚人又有何惧?此,卫国安民之战,而非不义之战。”
秦朱子的中心思想就一个,不要打仗。
他影响不了燕帝李重,便只能从楚帝项乾下手。
或许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办法很是天真愚蠢,但他还是义无反顾。
桌面凌乱,铺散开来的无数纸张上面修修改改,可见其心力交瘁。
“打仗,是要死人的。”秦朱子低声道:“两国百姓何辜,两国士兵,亦是有父亲妻儿,死一人,则数人哭,失一军则天下痛。
父丧而幼子苦,子亡而老父悲,老夫实在不忍天下百姓再遭骨肉离别之苦...”
秦朱子面容悲苦,双眼已有泪珠闪现。
沈青云本想再说话,却见其眼红泪落,只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大厅内安静到连秦朱子眼泪低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前辈...”沈青云张口。
“我有过一个儿子。”秦朱子泪水已干,拭去眼角的湿润。
沈青云闻言,安静倾听。
“二十年前,他也是意气风发,不过他不爱读书,却喜欢舞枪弄棒,想要建功立业。”秦朱子摇头,“陛下发兵神武,他去了,但是,他没能回来。”
楚人尚武,纯粹的读书人真的不多,如秦朱子这样的大家,有个好武的儿子也一点不稀奇。
“丧子之痛,老夫实在难以忘怀,战争带来的,只有苦难。”
“前辈说得是,战争的确会带来苦难,若是不到极端,谁又愿意打仗呢?”
沈青云还是很赞同这句话的,不过战争带来的苦难只是相对于普通的民众而已。
如果上升到国家利益,战争,的确是为国取利的一种强有力的手段,它也会带来利益好处。
“是啊,谁又愿意打仗呢?”秦朱子苦笑,“你在竹溪城的手段当真是不错,燕人并不足以以此为开战的借口,但其必然怀恨在心,数年之内,两国必有一战。”
两国打一架是必须的,就看是点到为止,还是各自伤痕累累才能罢休了。
沈青云摇了摇头,轻声道:“竹溪城的事,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诱因,就算没有此事,前辈觉得两国难道就不会打起来吗?
会的,不过就是把十数年变成了数年而已,早晚的事,并无太大的区别。”
“可,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秦朱子叹道:“为何,就不能一直和平下去呢?”
这个问题,沈青云不好回答。
秦朱子喟然长叹道:“百年前,小圣人要灭秦,二十年前,陛下要灭神武,燕帝卫帝要灭陈,可当年的秦人没有招惹燕楚啊,神武帝国也没有冒犯楚国啊,为什么,一定要征伐呢?
难道,只是为了彰显武功?”
沈青云沉默一下,随后缓缓吐出四个字,“一统天下。”
“什么?”
“我说,此间种种,皆是为了一统天下。”
秦朱子愣道:“东元数国并列,亦安平数百年,为何要一统?”
沈青云摇头,肃声问道:“先辈可闻,王业不偏安?”
秦朱子愣道:“何解?”
沈青云道:“东元并非从一开始便是诸国争雄的局面,早有始汉一统东元,此王业大成,自始汉瓦解后,又才数雄并列,然卫国身为始汉正统,亦受天下尊崇。
秦楚争雄,燕吴争霸,皆是为了建立新朝,成就万世之伟业,数百年来纷争不断,十数国家立而灭亡,为王为帝,所求四海一统,天下归心,称霸东元,尽皆是为此。”
事实上,楚帝也好,燕帝也罢,他们未必想得那么远。
但是坐在帝王的位子上,他们就会去争,去抢,恨不得吃下每一块肉,吞下每一粒米。
“王业不偏安...”秦朱子喃喃自语,近五百年的东元乱世,天下一统早就不是执念了,可当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秦朱子却是如何都无法反驳。
“是,王业不偏安,燕楚,亦不两立!”沈青云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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