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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发了。
起初是一个寻常的减租要求。
演变成村民和护院的一场小规模械斗。
演变成被打死的客家村民集体到地主家讨说法。
演变成其他同样要求减租的村落民众闻讯赶来点燃了地主家的大院。
演变成豪绅们按照惯例联合起来派出家丁武装们对所有抗租乡农群体的集体镇压。
演变成整个新安县北部和东部不论土客百余个村落都参与了的一场声势浩大的乡农抗租大起义。
最讽刺的是,各地乡农们会师的地点就是七里坪。
起义像是龙卷风一般横扫新安东部和北部乡村,然后将途径的一切都裹挟了进去。
仅仅是四五天的时间,二十余家地主坞堡、庄园被打破,起义人员的规模迅速膨胀到了一万多人。
当然,据绾娘的密探回报,实际的核心力量应该在四千左右。
见势不妙的士绅豪商们纷纷逃往县城,却在离城三里外的野战壕沟前被拦住,同时得知了一个让他们雪上加霜的坏消息。
为防止天地会分子混入,工厂、县城、兵营三处均已下达戒严令!
擅入者死!
当一位不信邪的举人真的被打死在壕沟吊桥上后,所有人都不再怀疑这道命令的真实性!
全县的士绅们纷纷涌向了深圳河边,不惜抛掷巨款,只求路过的船只能让他们上船逃离此处。
除了农玉亮和段安贵两人。
两人早在第一家地主庄园被打破的当日,便像是闻到气味一般,不约而同的只带着老婆孩子匆忙返回了县城。
伴随着当夜戒严令的下达,原本还对两人埋怨不已的妻小很快停止了嘴上的牢骚。
就连冯天养在县衙门口看到这两人的时候,也是一脸的惊奇,围着两人左右打两个不停。
冯天养啧啧两声,压下自己想问两人是不是属兔子的想法,将两人带入了内堂。
“两位,这次来又是何事?最近世道有点乱,本县军务繁忙,还请直言。”
冯天养心情颇佳,一边让人倒茶,一边悠闲的看书,一点也不像口中军务繁忙的样子。
自从得知起义爆发之后,冯天养似乎毫不忧虑,一天比一天心情好,除了绿营兵那摊子烂事让他感到心烦。
“禀县尊,鄙人得知那些乱匪....”
“哪些乱匪?段总商,说话不要太大,当心闪了舌头。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可是一千斤都打不住。“
段安贵小心翼翼的开口说话,不料刚开口就被冯天养的冷言冷语打断了。
“那些....刁民?”
“那些....佃户?”
“那些善良的乡农?”
看着冯天养拧着的眉头慢慢舒缓开,段安贵知道这次自己总算蒙对了,擦了擦额头的汗,刚想要继续开口,却忘了接下来的说辞,急的他面色涨红。
“禀县尊,学生和段总商愿意各出五千两劳军。同时愿意配合县尊,化解乡农怨气,平息此次风波。”
农玉亮倒是颇有静气,站起身来将两人来意一五一十的表达清楚。
“有劳二位费心了,只是外面情形莫明,还是再等等,让乡农们稍稍冷静之后再施为如何?”
冯天养略做思量,觉得还是有必要留下几个士绅富商充下门面,全死光了怕是不好遮掩,放弃了找茬将两人撵出县城的想法。
“那在此期间,鄙人和段总商先将劳军的事情办好,然后在城中静待县尊差遣如何?”
农玉亮接着开口询问。
“自无不可。”
冯天养点头应下,心中感慨读书人不仅眼光好,说话还有水平,买命钱都说的这么好听。
将二人打发走后,冯天养喊着绾娘一起出门视察县城、兵营和厂区三地的防务,随后两人又一起慰问起了在临时窝棚之中居住的工人们,尽量消除工人隔绝在厂区产生的担心浮躁情绪。
毕竟工人们返厂的第二天,起义就爆发了,期间虽然开了口子允许工人和团练家属进入厂区避难,但还有很多人的家属没有赶来。
但出乎意料的,厂区的工人们不但不担心外面家属的情况,反而有家属赶来的工人埋怨妻小没能看护好家里的东西。
“你们不担心家里人的安危吗?”
冯天养午间逮住一个埋头吃的正香的工人问话,但其人只是笑了笑,却不答话。
一连问了三四个,都没人说话,冯天养正纳闷时,却见人群中站起来一人憨笑着回应。
“县公放心好了,那些人也是为了乡农们打抱不平,未曾坏过乡农的性命。”
这话说完,那人随即嘿嘿一笑,钻进人群中溜走了。
冯天养不禁哑然,但也没再追究。恰巧此时传令兵到来,在其耳边轻声说了一事,冯天养立刻赶往码头,迎接总督府派来处置绿营兵闹事的特使。
绿营兵闹事的缘由已非一天,素质之差,连一贯办事稳当的黄胜都有些忍耐不住。
今日嫌饭菜不可口,明日嫌没有酒水,后日嫌营房闷热。
桩桩件件都能成为找事的借口。
甚至一名千总公然让黄胜为其召妓!
黄胜虽然不想违逆,却也实在不愿办此事。
虽是风尘女子,但好歹也是一条性命,进了那虎狼窝,又岂能囫囵个的出来?
万一闹出人命,又是一桩麻烦事。
这边拖着不办,那边便鼓噪士兵们闹事,前日将送饭的厨师和伙夫给打的不轻,桌椅板凳也砸坏了不少。
甚至公然放出话来,要冯天养亲自来赔罪,否则就将这鸟船厂给拆了。
冯天养忍了好几天,等的便是这番话。一封亲笔信告到总督府,总算等来了总督府派来处置此事的特使。
“万老哥,怎么是你亲自来了?“
出乎意料,来人竟是冯天养先前在总督府的熟人,万祥鹏。
“托县尊的福,中堂老爷说咱们共事多次,彼此熟稔,于是便派我来配合县尊,狠狠惩办几个败坏军纪的刺头!”
万祥鹏脸上笑容灿烂,嘴上说的更是客气。
这次出来他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难得的机遇,总督府管事何其之多,但是能代表总督外出处置事务的却鲜有几人,都是老资格的管事,有的甚至是叶名琛自汉阳老家带来的。
若是此番事情处置得当,说不得他也能再向前一步,成为管事当中抓总的那几位之一。
两人携手走下码头,万祥鹏从怀中取出苏峻堂让他带来的亲笔信,冯天养见信封上有吾徒持正即启六个字,只稍一愣,然后立即当着万祥鹏的面拆开信件。
万祥鹏自是识趣没有凑上前看,但脸上的笑意却更加灿烂。
苏峻堂信中简略说了些当下天地会大起义的形势,整个广西已有十几处打出造反旗号,攻陷了五座县城,还有四个县城和一座州城正在遭受围攻,目前广西自顾不暇,劳崇光已经正式请求叶名琛派兵支援。
粤东情况稍好,尚未有县城被攻破,叶名琛集结大兵在肇庆府待命,准备等起义军风头暂消,被裹挟附从的饥民佃农们起了回家念头之后,再做雷霆之击,势必要一击而成,为粤东一带打出个三五年的太平时光。
而闽西、赣南情况就糟糕的多,闽西汀州官军被起义军围困在城内,治下县城已有一半被破,而闽浙总督手中机动兵力全部投在了杭州一带争夺长江的控制权,没有任何成建制兵力可支援汀州,甚至连闽南州府的防御都是依靠本地团练在维持。
而赣州府正遭受着江西两万太平军和十万起义军的疯狂围攻,领兵之人正是三月之前刚刚声名鹊起的彭大顺,而为其充当后援阻拦清军援兵的江西太平军,赫然打出了翼王石达开的旗号。
总的来说,清军和太平军、天地会义军的战斗虽然犬牙交错,但总体上还是一南一北两条战线。
在北线,战事主要集中在汀州和赣州一线,尤其是汀州,虽然只是双方偏师之间的战斗,但只要汀州一破,太平军便没了侧翼威胁,可以从容从宁都调派江西的大量人力物资,用于围攻赣州,到时候即便肇庆府清军挥师北上,也无法独力解赣州之围。
在南线,战事主要集中在广西,天地会义军正在疯狂围攻桂东和桂北的几个重要节点州县,力图隔绝粤桂之间联系,让广西清军失去援军,届时可以利用广西绿营因内应太多不敢出城野战的心理,席卷落单县城和州府,逐步壮大自己力量,形成对广西清军的压倒性优势。
用一个比喻来形容,现在的清军战局就像是一个脆弱的扁担,挑着两个沉重的箩筐,而且随时有断裂的危险。
而这个脆弱的扁担,是叶名琛集结在肇庆府的那两万广东清军主力。
而那两个沉重的箩筐便是赣南和广西。
这也是叶名琛对待粤东天地会必须要一击而成的原因,因为他只有一次机会,一旦一击不成僵持在粤东,则两线战局都有可能崩盘。
为冯天养介绍完战局之后,苏峻堂重新提起了当日叶名琛的那个提议,是否有可能联合现有的三千绿营,先将新安县的天地会义军镇压下去,亦或者击溃,然后以本地团练维持战局,将三千绿营兵抽调他用?
毕竟当前形势之下,能增添一分机动兵力都是好的。原以为只是天地会照旧利用减租抗租的口号发动的一次起义,但没想到广西和赣南的形势过于糜烂,太平军战机把握的太好,战局已经到了十分紧张的时候了。
略一沉吟之后,冯天养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万祥鹏,心中醒悟过来,这封信应该是叶名琛授意苏峻堂写给自己的。
叶名琛的性格惯是如此,拿不准的事情轻易不表态,因此才让师父重提旧议,免得自己亲自张口再被冯天养找出理由拒绝。
而万祥鹏来,也是因为和自己有过交往,相对熟悉自己的性格,因此才在一众管事之中选择了他。
想明白此中关节,冯天养当即示意左右随从散开,将万祥鹏拉到身前,小声询问。
“万管事此来,中堂大人可有指示?”
“总督老爷来前确找小人吩咐过,此次前来凡事皆听您的安排,唯有一条,若是您这边事情了结,局势稳妥,这三千绿营还需尽快调回广州。”
“兹事体大,容冯某静思一日再做答复,今日先将闹事之绿营兵处置了如何?”
“那是自然。总督老爷吩咐了,小人一切听您的安排。”
两人边说边走,离开码头,来到绿营军营区,万祥鹏负起双手,也不入营,吩咐随从将自己腰间一块令牌送了进去。
半刻钟也无,清远游击将军马万宗,也就是这三千绿营兵的主帅便从营中匆忙赶来,出了营门之后一路膝行来到万祥鹏和冯天养跟前。
“老爷说了,你的军棍先记下,将那些个败坏军纪的军痞拉出来砍了,以儆效尤!”
万祥鹏看冷眼看着眼前的马万宗,负手淡淡开口。
马万宗不敢多言,匆匆返回营内,不消片刻,便有十余个五花大绑的官兵被押出营门,其中一人身着千总官袍,也随他人一样被破布堵住嘴,按倒半跪于地。
不待那千总将口中破布吐出喊冤,身后押送士兵早已高举大刀,猛然挥下,地上便多了十几个满地乱滚的脑袋。
“冯县尊,我就不去县衙叨扰您了。后续如何办理,还请您尽快拿个章程出来,小人好一并帮您了结。”
万祥鹏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仿佛地上的那十余具尸体都不存在,朝着冯天养拱手告辞,然后跨过地上无头尸身,在马万宗的陪同下进了军营。
冯天养也没多留,带着有些目瞪口呆的黄胜返回县衙,琢磨着该如何回复万祥鹏。
毋庸置疑,叶名琛对自己多少还是有些疑虑的。毕竟自己这个县令的屁股歪的太明显了,几乎是明着坐在了穷苦人那一边,和那些依靠士绅豪商的州县长官全然不同。
这很难不让出身士绅阶层的官员群体对自己起疑心,甚至是戒心。
凭心而论,叶名琛此番处理手段已是相当柔和,亦是展现了对冯天养的充分信任。
当此非常之时,若是寻常县令,说不定便直接拿下了。
恩师苏峻堂的信,对自己既是劝诫,也是示警。
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苏峻堂的建议,与绿营兵一起出兵扫荡新安县境内的天地会义军,哪怕只是击溃,也足以让自己挽回在叶名琛处的信任。
但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冯天养十分清楚绿营兵的军纪败坏到了何等程度。
一旦放出去,仗打的怎么样不好说,新安县的乡民怕是要遭逢灭顶之灾。
冯天养本就想将盘踞在新安的士绅豪商势力一扫而空,然后在这张焕然一新的白纸上重新作画,又怎么会允许绿营兵肆意妄为,乱加涂抹。
一时之间,事情又回到了两难局面。
冯天养这边陷入两难局面之时,就在七里坪义军仓促建立的营寨之中,司马运峰也陷入了两难之中。
“司马老叔,今日我不称职务,咱俩就以叔侄论称,烦老叔您今日给我个明确交代,为什么不让我执行进攻船厂的军令?”
大帐之中,只有司马运峰和一名义军将领,此刻那将领正对着司马运峰发出质问。
“老夫有难言之隐,况且如今咱们这里义军形势不错,打破了这么多土豪劣绅的庄园堡垒,缴获了这么多金银财货,将粮食分一半留给乡民,剩下的带着,和愿意跟着咱们走的这几千汉子一起带到粤东整合当地义军,不一样是大功一件吗?何苦抛洒了那许多同袍性命!”
司马运峰苦口婆心的劝诫道。
“这可是传达的翼王军令,如今清妖大兵都被我天国天兵牵扯住了,正是我们围攻船厂的良机,虽然那年轻县令的团练火器确实精良,但成军不久,士卒未必愿意效死力,我们总不能试也不试吧?”
那义军将领和司马运峰争执多日,又岂会轻易被说服,当下立即开口反驳。
“翼王那里老夫自有担待,秀成啊,当初我和你爹....”
“我知道,您和我爹是结义兄弟,当初我爹战死,是您把弟我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老叔,别的什么都能依您。但这可是翼王下给我的军令,不是下给您的,便是真的依您抗命不遵,军法之下,您别让我当个枉死鬼成不?“
那将领正是石达开的亲信嫡系将领李秀成,此番受命前来主持粤东起义一事,同时兼着捣毁船厂的责任。
若是冯天养在,定能认出,此人正是那日和自己对视的舞狮汉子!
“那船厂之前,尚有县城和兵营作为遮掩,壕沟挖的又宽又深,得多少人命去填?城中官军并无出来攻打我们的意思,任由我们围攻那些土豪劣绅,秀成,听老叔一句劝,还是抓紧去粤东吧,翼王那里,老夫拼了老命,不会让你受到半点责怪。”
司马运峰被李秀成说的有些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才沙哑着声音开口。
“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老叔,您跟我说个实话,这城里的官军怎么回事,莫说不出来扫荡,连逃回县城的大户也不收留,反倒收拢了不少民夫,搞得像是怕我们残害乡民似的。再加上您这番作为,此中必定有事!”
李秀成冷哼哼的坐在案几之上。
他早就察觉出了不对,只是前几日尚未将各乡的地主坞堡全部打破,因此一直憋着没有追问,今日一定要刨根问底不可。
两人正僵持着,帐外士卒领进来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孩童,这孩童进入帐内后,先是脱口而出说了两句广州天地会密探的接头暗号,司马运峰神色一愣,随即张口回应。
三个接头暗号都对完后,那孩童从破烂衣服夹层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司马运峰,司马运峰看完面色大变,随即传给李秀成,李秀成看后也是面色一变,两人先后走到地图前,研究起了那纸条上的军情。
翌日清晨,船厂码头。
冯天养和万祥鹏笑意盈盈的看着分别朝两个方向出发的绿营和团练士兵,各自微笑拱手告别。
“还望万管事好生约束军纪,将来船厂还要扩建,此处乡民今后大多要成为船厂工人,不可欺压过甚,否则难保不会坏了今后造船大计。”
临别之际,冯天养依旧谆谆嘱咐着万祥鹏约束军纪,丝毫也不掩盖自己偏袒乡民的立场。
“冯县尊请放心,小人一定遵从,还望冯县尊也一路小心,务必谨慎为上。”
昨日经过大半日的思考,冯天养总算拿定了主意。
打是必须的,但是尽量不要真打。
一番思量过后,冯天养决定分兵左右两路。
左路由两千绿营兵组成,经县城向北进发,在县城到北方海岸线大概三十里的宽度上,选择几处交通要道定点设防。
右路是冯天养的团练组成,兵力有三个营和一个两百人的民夫队,共约一千五百人,自码头出发,沿着深圳河向东向海岸线扫荡,逐步压缩起义军的活动范围,将他们逐步赶到绿营兵设置的防线上去。
至于剩下的一千名绿营兵和五百名团练,依旧留守县城、兵营、船厂三个要点,避免老巢被偷袭。
这个策略并不出奇,是绿营兵常用战术之一。但是能在当日拿出,并且第二日就迅速出兵,而且亲身担任最危险的一路,足以证明冯天养的态度,让代表叶名琛而来的万祥鹏十分满意。
为了保证冯天养这一路的安全,万祥鹏贴心的将几艘装备了8磅炮的官船配属给了右路军,一来能够提升右路军的实力,二来可以为其保留一条退路,以免遭遇起义军围攻时有全军覆灭之危险。
目送着绿营兵远去,冯天养回过头来,大手一挥,身后亲兵随之纷纷上马,跟着大部队向东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