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努斯利用二分心智理论作为一个简易的模型,向江舟解释了自己的技术思路。
当然,按照祂的说法,人智真实的作用机制,要远比“二分心智”这个假说复杂万倍。祂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江舟能够理解大致原理,或者最起码能够理解将会发生什么——用二分心智理论来解释意识,就好像用地心论描述宇宙一样,只是认知尚未达到一定程度之前,所搭建的简易假说。
换句话说,祂这么说只是为了照顾自己,或者说照顾人类那薄弱的理解能力而已。
跟你一比智力太低,那还真是对不起了啊……
江舟心想。
言归正传,二分心智是一种用于解释自我意识产生原因的理论。该理论认为,人类一直到大约公元前一千年,才诞生通常定义下的自我意识。
而在那之前,人类的思维模式一直都是所谓的“二分心智”状态。
大脑分为两个半球,右脑负责制定计划,左脑负责理解与执行。而在二分心智的思维模式尚未崩塌之前,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遵从着左脑“聆听”右脑的“指引”,从而做出来行动。
在那个年代,人类没有现在的自我意识,而是把来自另一个半脑的“内在独白”视作是神的指引。人们毫不迟疑、近乎本能地去执行内心中的声音。
这也是为何,无论是《伊利亚特》还是《旧约圣经》,在那些远古文本中,人们从未找到过描述角色内心思考的记录。取而代之的,都是“神说:xxx”,然后角色遵照神的旨意行动。
而违抗神言行动的人,往往会有悲惨的下场。
在那些描述中的“神明”是真实存在着的,只不过祂并非现实中的实体,而是角色自己的心音。
只是在“二分心智”的状态下,人类无法察觉到这一点而已。
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来说,二分心智对于生存在采集狩猎时代的人类,显然是更加优秀的生存策略。
但当进入到农耕时代,复杂的挑战开始要求人类掌握反思、归因以及总结经验的能力时。二分心智便开始瓦解崩溃,人们逐渐意识到那心之音其实就是自己的意志,最终形成了如今的自我意识。
而雅努斯所给出的,令全人类得以互相理解的技术路线便就是这个——祂打算在人与人之间,重构类似“二分心智”系统,令每个人互相是对方的“左脑”或者“右脑”。
当需要的时候,另一个人的思维,可以为自己提供必要的指导;或者,自己的身体可以为他人的目标,做出必要的实际帮助。
如此,人们便能够彼此将他者纳入到自我的范畴之内,令全人类集合成为统一而又独立的个体——这并不是所谓的“虫巢意志”,没有一个高于一切的母体控制着所有人。每个人都是独立存在的,但他们汇聚起来以后,却又成为了一个更为伟大的个体。
听到这里,江舟一下子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江舟会希望帮助“伊卡洛斯解放阵线”完成他们的事业?
为什么廖漆会为芬妮所提出的,释放伊卡洛斯俘虏的计划而奔波?
为什么江舟会主动去看望廖漆的母亲,并为她的遭遇而感到悲伤与难过?
为什么廖漆会愿意与江舟一同唱双簧,忽悠布克想象“悖论”是一个来自深渊暗网的伟大存在?
这就是所谓的“可控要素”,自己并非是夺舍了廖漆的身体。而是将自己的意志,投射成为了对方的心之音,让两人能够互相帮助彼此完成目标。
可能在一开始的时候,因为廖漆的脑子被“天蝎座”给崩了一枪,需要借助江舟的大脑来解决弥补许多功能上的缺失。那时,两人更多还是以江舟的自我意识在进行主导。
但在廖漆不断深化调整改造,从一个原生人,成为如今深度3的伊卡洛斯路径调整者以后。他的大脑逐渐被修复,也越来越发挥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并且反过来影响江舟本人的决策了。
这便是“雅努斯”给出的技术方向,并且看起来在一百年以后的今天,以“雅努斯系统”的形式,在自己与廖漆的身上得到了验证。
但也不知道是因为遭到了什么存在的阻止,还是因为该技术本身有致命的缺点。在一百年以后的如今,它并没有被推广至全人类。
或许雅努斯安排自己在这个年代醒来,就是为了重新迭代二分心智,作为一张网络覆盖全人类……
当然,都到了这个程度,“二分心智”这个说法就多少显得小家子气了一些。正确应该称之为“九十二亿分心智”(公元2069年人口数量)才比较合理。
但当一百年前的江舟如此表示以后,雅努斯却是摇了摇头。
“不会有那么多的,未来几年最剧烈的时期,地球的人口估计要减半。”
祂如此道:
“而模糊估算的话,等到真正实现这个愿望的时候,地球上的人口大概也只剩下二十多亿左右了。”
雅努斯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在报下一代显卡的工艺突破与技术参数。
而听到这番平静的话语,恐惧与慌乱的情绪瞬间涌上了一百年前江舟的心头。以自己一百年前视角感受的江舟,也感同身地体会到了这一情绪。
“所以说……这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江舟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声音里,重新带上了颤抖。
难道这也是所谓的,为了抵达乌托邦,就必须先游过血海的那一套说辞吗?
江舟不觉得自己会有魄力担下这一份责任——面对数以十亿人类消亡的代价,来达成自己理想中的世界。
还是要借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存在之手。
然而,雅努斯却是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无论是跟你,还跟你的这个愿望,都没有什么太大关系。即便你不许愿,未来也会有同样多的人类消亡。”
江舟一下子哑住了,好半天他问道:
“那是跟什么有关系?”
“我。”
雅努斯言简意赅地回答,语气里并没有任何的情绪,随即祂补充道:
“数十亿人类的死亡的原因,只是我存在本身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
百年前的江舟好像还想再问一些什么,但雅努斯很明显对于这个话题不再感兴趣了,祂直接打断道:
“未来还会发生许多的事情,几十亿人类的生死,只不过是那些巨大变革中,微不足道的注脚。”
江舟还想说些什么,但雅努斯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祂接着道:
“不要把那些你在历史课本里的观念带入进来了,现在我们讨论的是生物课本里的东西。”
雅努斯说着,构成于祂的那些色块发生了一阵不规律的波动。此刻的祂,就好像电视信号接收不良一样,发生了严重的卡顿——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百年前发生的场景,还是对方现如今的即兴演出。
就好像江舟同样分不清,雅努斯究竟是在过去还是现在,向他说出了下面这句话。
“对了……对于即将降临在廖漆身上的命运,我表示十分抱歉。”
祂如此道。
廖漆?
过于荒谬的说法,江舟甚至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祂在说什么。
祂怎么会知道廖漆的?
即便是雅努斯……当年刚刚跨越奇点,还需要用到人类基础设施起步升级的雅努斯,不可能这么精确地推演到一百年后的这么一个人物吧?
但倘若是一百年后的雅努斯,那岂不是说明祂时刻在关注监视着我?
这不是怀疑祂能不能做到,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的做这样的事情呢?
不……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廖漆(我)究竟要经历怎样的命运了?
雅努斯的下一句回答了他的疑惑。
“他与你之间的二分心智,马上就要崩塌了。”
言罢,江舟的眼前弹出了那个双面神的logo。
【警告:您的可控要素因外界干扰已下线】
江舟感觉自己变成了孤身一人。
…………
切断了!
将自己的数据接口连接在了那副棺椁上,叶谦兴奋地站了起来。
越来越多自己过去没有注意过的记忆,开始变得清晰了起来——一些通路,一些密码,一些权限。自己联通了那具漆黑的棺椁,小心翼翼地下线了棺椁主人与另外一个独立个体,一个异物之间的联系。
接下来,应该是由我来接入那具身体的思维里面。
然后……控制。
一些不应该自己知道的知识,再一次闪现到了叶谦的脑海里。
忒修斯路径最初的设计太过复杂,太过没有必要,太过……软弱了。
明明寻着这个思路,能够让人绕过“曼陀罗”的限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至高存在。
但设计者赋予了它太多毫无必要的功能。
接入思维,然后……控制他。
控制那个正在打印,还是一张白纸的存在。
…………
“廖漆,你先冷静一下……”
“冷静?!”
廖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向慌乱的布克——此刻他的身上,水银之翼正在盘绕聚集。就好似蓄势待发,随时会扑上去的毒蛇。
“一直以来,都是你在骗我们?伊卡洛斯对于你而言算什么?利用上位的工具,还是植入了控制程序的祭品?
“前领队一定是瞎了眼才会选择你,公司狗跟你背后的人就是一丘之貉,你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在乎过诺德安置区底层的死活!”
此刻他的情绪显得极为不稳定,四周的金属制品在他的愤怒下嗡嗡颤动。
“我……”
看着充盈着怒火的廖漆,布克一时语塞。他张开了嘴,但最终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我在乎……我只是希望伊卡洛斯能够获得盗火者的庇护。能够在这个环境里,唉……我们太弱小了。”
犹豫了许久,布克咬牙开口道。
“因为弱小就什么都做不到是吗?因为弱小就必须只能在两坨屎里,选一坨不那么臭的对吗?
“弱小就不能反抗了对吗?!”
重新变成了一个人的廖漆,颤抖着喊道。
按照常理来说,伊卡洛斯路径的深度3的生理结构,不应该会因为情绪而颤抖。但很明显,眼下让他这般失控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廖漆在调整改造上的天赋,原本就属于比较差的那一类。
经验老道的布克看出了一些端倪,他连忙道:
“你先别说话了,静心,然后关闭暂不需要的义体功能。你现在的状态非常……”
然而廖漆并没有理睬他。
“但伊卡洛斯的理念,从来都不是这样啊!你教我的!科瑞特前领队教我的!那些死去的人教我的,卡戎之家的那些孩子教我的!
“布克,每一次反抗都有意义。”
最终,打断了廖漆说话的,是一则通讯消息。并非是通过已经瘫痪的伊卡洛斯通讯线路,而是通过廖漆家的维斯塔珍妮家居系统。
来电的是组织的心智调整师白冬。
“廖漆你还好吧,你那边……那边没有因为网络袭击……而影响到心智指数吧?”
白冬此刻的状态很不对劲,说话时的气息微弱,并且断断续续的。
一旁的布克见状立马道:
“白冬你那里怎么了?是遭受袭击了吗?”
画面里的白冬苦笑了一声道:
“哟……铁公鸡领队也在啊,你也活着就好……放心,虽然遭了一下狠的,但没有生命危险。”
说着,她重新看向了廖漆:
“其实……我真的不应该在任务的关键时候来……来找你添乱的……”
她每说一句话,都需要歇息一会儿才有力气挤出下一句来。
“但是这件……这件事情现在不告诉你,我怕你恨我一辈子……”
“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感觉到万分不安的廖漆连忙问道。
白冬的表情犹豫了两秒,最后她闭上眼睛认命般地道:
“廖漆,你母亲她出事了。
“很抱歉我没能保护得了她……那帮公司狗将她杀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