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名公民,都能够从收集了各式各样心智模型的数据库里,挑选出自己所需要的、所欲望的、所梦想的复制体,成为自己的“社会工具”。
将数字人格的源代码上传至公共心智模型库中,并且对于所有的公民开源……
对方的这番回答,令江舟瞬间哑然。
那是一种想要说些什么,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感觉。
而“玛德琳”大概是将江舟此刻的沉默无言当成了犹豫,因此,她继续劝诱道:
“虽然听着好像很可怕,但还请放心……这个选择对于“当前”的你来说,不会有任何“实际上”的损失。”
她的言语诚恳而残酷。
“在上传了自己的人格源代码以后,虽然你的那些复制品们会继承你的思想、学识、情感……但这绝对无损当前正在思考着“你”这个主体的分毫。那些复制体对于你来说,只是无关于你的其他客体。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与你的差异还会越来越大……”
一直到没有丝毫的交集,成为完全不同的人。
而她说的这番话,在江舟听起来却是如同夜灯下飞舞的蛾一般,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
此刻在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了某场华贵的晚宴场景——无数风度翩翩、珠光宝气的贵族男女们,在爬满了葡萄藤,点缀着金灯银烛的露台上觥筹交错。
他们啜饮着水晶杯中如血般鲜红的酒液,相互之间高声谈论着学术、哲学、艺术与道德。交流着人类这一种族,无数美好的精神财富与物质享受。
而他们脚下这座露台的基石,却是由无数尸骸——尽管是他们自己尸骸的复制粘贴——堆积而成的。
千数计的公民,需要万数计的奴隶。
江舟心想。
古往今来,没有哪一座伟大城市垒砌的砖瓦,不是压迫在无数奴隶、劳工的肩膀上而得以稳固的。
而这一座贤者之城也没有例外。
于是,江舟开口道:
“那这座城市的规定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轻柔。
“什么规定?”
“玛德琳”的劝诫还说在兴头上,江舟的这番话,却是令她一下子打住了话头。
而对于对方的这个问题,这位看上去才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女性好像有些不解。
“不允许以任何方式,破坏自己与其他人的替身程序。”
江舟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之前那个卫队长曾经向他讲述过的,这座城市的第一条规定。
他很想知道答案,因为当时那个人在说起这条规定时候的语气,就好像是逐梦人在讲述自己的梦想,信徒在宣讲自己的信仰,热恋之人在提起自己的爱人——那是糅杂着崇敬与骄傲的复杂情绪,哪怕是不刻意地说出来也极具感染力。
但为何,眼前的这个人……以及台下的那些狂热的观众们,能够对于将包括自己在内,复制的副本当做“奴隶、发泄对象、宠物”这一点完全不以为意呢?
甚至眼前的这个人——之前一直跟着自己的那个替身残响,即便江舟不清楚在她成为“游魂”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但想来不会是什么幸福的事情吧?
那作为自己副本的原体,她为何能这样的无动于衷呢?
“原来你纠结的地方在这里吗?”
而这一次,换做是对方感到惊讶了。
“那些规定都是针对公民与公民之间的……另外,你为什么要把他们看做是人呢?”
“玛德琳”如此回答道。
江舟再一次的哑口无言——他们只把现在在会场的这一千多号正式的公民,视作为人。就好像在古希腊,只有城邦里的成年男性才能拥有公民的身份一样。
那剩下包括自己复制体在内的诸多复制体算什么?
只是奴隶吗?
一百年过去了,几千年过去了……人类社会在表面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还是有一些东西,是不会有变化的。
只需要将部分人开除掉人籍,那么再残忍的事情也是可以接受的。
“为什么要把他们看做是人?”
好半天,江舟才从愣神中缓了过来,随即他直面着对方眼睛道:
“倘若他们不是人的话,那又是什么?你们从那些复制体的身上得到真切的情感慰藉,又算是什么事?”
甚至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连那些将其他信仰的人推进“洗浴间”的恶魔都不如……历史上的那些种族屠杀者们,开除他人的人籍是为了关闭自己的同理心,令自己举起屠刀的手不会因为共情而颤抖。而他们,反倒是充分使用自己的同理心从那些“奴隶”的身上,汲取到生而为人的价值。
而对此……
“他们是虚构的,缥缈的存在。没有坚实的实体存在,就好像是或者电影里的角色。我们从那些虚拟角色的身上获得慰藉,不代表我们需要把他们视作真实存在的人——我们可以像翻页或者视频调节进度条一样,控制他们表现出来我们需要的样子。所以本质上来说,他们是我们自我的映射,而非是客体。”
“玛德琳”笑着回答道。
“视他们为工具……但你与自己复制体最大的区别,只不过是你在赛博空间中,比她们早了那么一小段时间出现而已。”
江舟道。
“我想这个区别已经足够大了,一步慢,步步慢,这个世界可没有什么弯道超车的机会。”
对于这个问题,“玛德琳”如此回答道。
“所以说,你们真的就不会感到愧疚或者悔恨吗?”
江舟不依不饶地继续问。
而对此,对方则是淡淡地回答道:
“如果需要的话,那些复制体可以替我们感到愧疚与悔恨。老天或无论什么在上,我们已经接受了足够的惩罚了……当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一部分的记忆是会被抹除掉的,这样能够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江舟被对方这番话中的逻辑给震惊了。
他们在选择了这条道路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的人格数据被复制下来压迫时,绝对会为之前的选择而感到后悔的——而既然有“另一个自己”后悔了,那么真实的自己就不需要再后悔了。
江舟感觉自己没有办法与这种清奇思路的人继续聊下去,于是转而说起了一个更为实际的话:
“那那些复制体们,就不会有失控或者……反抗吗?”
江舟不相信那些有着人格的家伙,真的就会像奴隶一样默默地等死。
“很少如此……但对于那些出现了异常状况的复制体们,也会被日神局所重置。如我之前所说,就像书籍或者电影,我们可以随时跳回到自己喜欢的部分。”
说是重置,其实不过是重新复制粘贴一个提早一些版本的复制体。
“那JZ网络协议怎么办,你们要怎样解决?”
最后,江舟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
当初,江舟在设计数字人格技术的时候,为了避免人格的会被大量复制而造成的伦理问题,特意设计了JZ网络协议。而协议中规定,任何设计到线上情报交互的时候,只能够同时存在一个数字人格。
现如今,无论是深渊暗网,还是万维网,都是由之前他的技术发展迭代过来的。理论上来说,不应该有着类似的事情发生才是。
但是……
“你忘了这里是哪里了吗?这里并非是万维网,也不是深渊暗网。而是以人智模型为食,吞噬人格情报的冥河防火墙本身……最起码在这里,不会有你所说的那些障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