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原本想要像逃离似得远离那个名字,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脚步突然停下。
程桥说,请她小心?
以她刚刚最后说的那句话,就算程桥真的要关心她,要说的也应该是请她保重,为什么会是“小心”二字?
小心和保重,虽然听起来差不多,可在此时此地却有着天差地别。
商如意回头看向程桥,原本想要发问,但看了看周围,又改口说道:“对了,昨天禁卫军的人跟你们的人打起来死伤了不少,这件事你知道吗?”
程桥面色一沉,低声道:“当然。”
“陛下正派人调查此事,你,知道到底为何打起来吗?”
“……”
程桥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犹豫了许久才慢慢说道:“为了一碟青菜。”
“什么?”
商如意以为自己听错了,而程桥也苦笑着重复了一遍:“就是一碟青菜。”
商如意一脸懵——为一碟青菜?
怎么可能?!
似乎连知晓真相的程桥自己都觉得可笑,他苦笑一声说道:“少夫人不用怀疑,其实事情一发生,我们也都去问清楚了。昨天是我们的人先去城南酒楼吃饭,他们点的菜里有一碟青菜,之后,禁卫军的人就来了,他们也点了一样的菜,可店家却只剩最后一点。禁卫军的人就让我们的人把那点菜让出来,我们的人自然不肯,就吵起来,吵着吵着也就打了起来。”
“……”
“然后,就这样了。”
商如意仍然说不出话,虽然听玉公公说起两边的人有宿怨,这么吵起来也算是顺理成章,可一想到起因竟然是一碟青菜,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半晌,她说道:“怎么会为了一点青菜?”
那程桥又看了他一眼,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说道:“虽然只是一点青菜,可是价值不菲。”
“什么?”
商如意一下听出了问题,立刻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那程桥说道:“这一次陛下巡游江都宫带来了四十多万人,这些人的吃喝都是问题。”
商如意立刻道:“可我听说皇帝陛下是带了粮食过来的。”
“粮食的确带了一些,可四十万人的口粮消耗太大,还是得从百姓那里再拿一些,更何况,新鲜菜蔬,禽肉蛋这些东西是带不来的,更需要本地百姓供给。”
“……”
“现在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老百姓自己都吃不饱,又突然多了四十多万张嘴,少夫人怕是不知道,如今连鸡蛋都涨到三钱银子一个了。”
“什么?”
这已经不知是商如意第几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睁大眼睛看看程桥,忽又回头看了一眼卧雪,却见卧雪面露难色,犹豫半晌才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竟是真的!
这么说起来,那引起一场乱斗,死伤多人的一碟青菜只怕也——
程桥忧心忡忡的说道:“听说城外已经开始饿死人了,城内的情况只怕也不容乐观。”
说着他抬头看向商如意:“所以请少夫人保重,一切小心。”
“……”
商如意不再说话,只面色凝重的看着他,而对于他话语中的“小心”二字,她也知晓了其中深意。
老百姓若活不下去,最后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这也是这些年来全国各地反叛军蜂拥而起的根本原因。
商如意涩然道:“我知道了,你也——保重吧。”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可刚走了两步程桥又出声叫住了她,商如意回头,不知他还要说什么,却见程桥犹豫再三轻声问道:“少夫人,二公子真的不会来了吗?”
“……”
商如意的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的打了一拳。
她勉强压住紊乱的呼吸,看到程桥一会儿,淡淡笑道:“他,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也有人需要他的保护,我想,他是不会来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了。
一路往回走,商如意的脚步不停,直到快回到自己所住的那個宫殿,她才停下来,勉强缓过一口气,卧雪静静的走上来扶着她,轻声说道:“少夫人,你要保重身体。”
商如意喘了一会儿,回头看着她:“卧雪,外面的情形,真的那么糟吗?”
“……”
卧雪没有说话,但低下头的姿势,似乎已是默认了。
商如意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又喘了两口气,才说道:“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厨房还那么浪费?”
卧雪仍然不说话。
商如意皱着眉头看着她,又回想起自己跟楚旸相识以来的每一次见面,他的生活的确奢靡,就拿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陪她去看风景,脚上那双华美的织羽步仙鞋就只沾了些泥,便被换下随意丢弃到了路边。
而那双鞋上所镶嵌的珍珠玉石,足够几户人家一年的吃喝了。
想到这里,她叹苦笑道:“我这话,也是多余。”
说完她摇了摇头,抬头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便回到了那宫殿门口,可刚一推开门,商如意的呼吸立刻又紧绷了起来,因为她看到楚旸正坐在里面,一双细长的凤目在听到门开的声音时慢慢看向她,眼神不耐。
他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多久了?
商如意和卧雪都吓了一跳,两个人急忙跪拜在地:“拜见皇上。”
楚旸慢慢的起身走到她面前,衣摆拂动的时候,商如意又一次看到了他脚上那奢华精美的织羽步仙鞋,只是现在看到,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那种对美的惊叹。
只觉得刺眼。
这时,头顶响起了楚旸的声音——
“去哪儿了?”
“陛下,陛下并没有不允许我出去啊……”
“朕是问你,去哪儿了。”
“如意——我在屋子里呆了好几天,有些闷,今天想出去走走,就让卧雪陪着我在外面散了一会儿步。”
“……”
楚旸看了她一会儿,道:“下次,不要让朕等那么久。”
商如意直到这个时候才缓过一口气:“是。”
随即,楚旸的脸上又浮起了笑容。他俯下身抓住商如意的手腕将她扶了起来,说道:“其实朕过来,是想看看你。昨天你陪着朕的剑舞虽不熟悉,可是,你很有天分,剑舞对你的身体也有益的。所以,朕打算再带着你去——”
商如意犹豫了一下,道:“可是陛下,我刚刚走了一会儿,有些累了。”
楚旸道:“是吗?那你马上休息。”
说完,拽着她的手走回到桌边坐下,又仔仔细细的端详了她一阵,然后说道:“你是累了,脸色都不太好看,今后再去散步,不可以走得太远。”
“……”
商如意抬眼看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她不可闭眼的想起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自己,比现在失魂落魄百倍,而他也只是带着自己到一处废弃的驿亭看风景,多的一句安慰都没有。
不像现在,甚至会关心起自己的脸色。
有那么一瞬间,她忍不住去想,到底哪一面才是这个九五至尊的真实面孔,但立刻,她又告诉自己,其实,哪一面都是。
因为朝臣的谏言刺耳,直接流放斩杀的,是他;政令严苛,将天下百姓视为草芥的是他;扫地成兵,将几十万大业王朝的兵士葬送在勾利国的战场上的人,是他。
甚至——对江皇后毫不关心的是他,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也是他。
人,本来就是多面的。
这样想来,宇文晔不也是如此吗?
只是,他们两的心之所向,与自己所期望的不同罢了,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想到这里,商如意忍不住笑了笑。
一看到她的笑容,楚旸立刻道:“你在笑什么?”
“我——”
商如意一愣,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玉公公从外面走了进来,对着楚旸叩拜道:“陛下。”
楚旸眉头一蹙:“什么事?”
玉公公道:“昨日在城中发生的旧宫守军与禁卫军斗殴之事,业已查明,今特来奏报陛下。”
商如意立刻看向他。
楚旸一伸手,那玉公公急忙将文书奉上,只见楚旸接过文书展开来看了几眼,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半晌,他道:“就为了一盘菜?”
商如意的呼吸不由得一沉。
果然。
虽然知道那程桥应该不会欺骗自己,可真正再从调查的文书上看到,从楚旸的口中听到真相,还是令她感到荒谬又难受。
就是为了一碟青菜。
楚旸的脸色铁青,目光带怒的又将那文书看了一遍,然后啪的一声合上,道:“既然事情已经查明,那就不必多说了。禁卫军,领头闹事的那两个,斩立决,即刻执行;剩下的十三个,抄家流放。江都宫守卫参与斗殴的人,每人七十军棍,全部罚俸一年。”
说完,将文书丢到地上。
玉公公急忙跪着过去捡起来,口中道:“奴婢这就去传旨。”
楚旸沉沉的出了一口气,一抬头,正好对上商如意欲言又止的目光,问道:“怎么了?你有话说?”
商如意对于他的赏罚,倒也没有意见。
可是,只杀几个人,打几个人,罚几个人,根本只是治标不治本。她想了想,轻声道:“陛下,其实那一盘菜——”
她的话没说完,正迈过门槛的玉公公突然被绊了一下。
“哎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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