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十，县二中复读班开学。
开学头一天，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学校公布了今年高考的科目，以及对应分数。
自从77年之后，每年的试题总分一直在变，82年的高考总分，跟81年都不一样。
今年数学因为有20分加试题，总分120分，政治、语文、物理、化学各100分，
而去年只按卷面分50%算的英语，提高到了70%，也就是总分70分，生物也提高到了50分。
这么计算下来，今年的高考总分将会是640分。
这对于几个英语成绩好的同学，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
毕竟在这个“哑巴英语”时代，大家的英语成绩相差很大，几十分的差距，足够拉开好几个档次。
第二件事，是复读一班的班长胡曼，主动以“精力不足”为理由，不再担任一班班长。
这倒不是胡曼怂了，而是自从她跟着李野去校外自习之后，很多本该班长做的事情，会变的不方便，
而夏月就会顺理成章的插手，与其浪费精力撕逼，还不如一推了之。
第三件事，是姜小燕的爷爷和母亲突然来到学校，要给姜小燕转学。
李野知道这件事之后，也是非常惊讶。
因为如果姜小燕是被县一中抢去的话，他倒是能理解，可姜小燕要转去的学校，竟然是滨河乡中学。
很多同学都围在教导处的门外，仔细倾听里面不时传出来的对话声，但是因为门口挂着棉帘子，隐隐约约总有些听不清。
“唐主任，俺们家真的交不起学费了，河滨中学不但不要学费，还给奖学金嘞。”
“一个女娃娃，俺家供她读了十年的书，啥活儿也不让她干，还好吃好喝伺候着，不信你看看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是.......”
教导处内，一个糙黑面庞的老汉，对着唐飞宇不断诉苦。
而唐飞宇脸颊抽动，以极大的涵养压制住了自己的性情，才没有一口唾沫啐在老汉脸上。
他可是县二中的教导主任，要说学校每个学生的情况他都清楚，那是言过其实，但姜小燕这种特殊的学生他能不知道？
姜小燕平时有多困难他太知道了，一个馒头就凉水的场面，他唐飞宇就见过好几回。
还好吃好喝伺候着，真你酿的大言不惭，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姜小燕之所以脸色红润的原因，罗老师早就说了，那是跟着李野吃小灶的功劳，你个老汉往自己脸上扯金子呢？
倒是姜小燕的母亲，一直在询问金主任，姜小燕今年有多大希望考上，县二中跟河滨中学的教学质量，又到底相差多少。
金主任很明确的道：“我们县二中的教学水平，是肯定超过河滨乡中学的，
你们现在这个时候把姜小燕转到乡中去，万一她适应不了环境的变化，是会影响她的高考成绩的，
孩子上了十年的学，不能因为最后这一点的马虎，害了她的前程啊！”
老汉有些急了：“你还问这些干啥？人家的奖学金已经给到咱家了，俺还能再退回去？再说我是小燕的爷爷，还能害了她不成？？”
姜小燕的母亲也不是善茬：“我问问怎么了，这么多年你管过这孩子吗？这时候你倒是装起爷爷来了？”
“.........”
两个人毫无顾忌的争吵，丝毫不顾尴尬的唐飞宇，还有低着头的姜小燕。
此刻的姜小燕的心里，真的是苦海泛滥，身心悲凉。
本来年前说好了的，自己考了第一，家里就支持自己继续复读下去。
可是临到开学，复读费却还差了二十。
阿娘再次去姥姥家借钱，却空手而归。
就在这个时候，乡里中学不知怎么听说了姜小燕去年联考成绩很好，一查之下竟然是全县第五。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这些事情。
而且姜小燕还知道，打动爷爷拉下脸来给她转学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免学费和奖学金，
而是河滨乡中学答应把弟弟姜小强，调进初三年级的快班。
可姜小强已经复读两年，进了快班又能怎样？
初中是没有复读班的，复读生就跟初三一起上课，快班是一所中学最好的班。
也许家里觉得，进了快班就能考上高中吧！
等到高中毕业，就算考不上大学，家里再使使劲儿，说不定能安排一份工作，这辈子就有靠头了。
可在安排这一切的时候，除了阿娘，谁又考虑过她姜小燕？
这几个月来，姜小燕的学习成绩直线上升，每天小灶管饱，她感觉自己的春天终于来了。
李野甚至给她们许诺，再过几个月，就一起坐着火车去上大学。
她和胡曼等人已经在畅想，未来的大学生活会是怎样？
可是转眼之间，为什么就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冬天？
大颗大颗的眼泪，吧嗒吧嗒的落在地上，又有谁能看见？有谁在乎？
教导处内的争吵声，传到了外面李野的耳朵里。
他很敏锐的感觉到，一直支持姜小燕复读的母亲，已经独木难支。
学校肯定不愿意放姜小燕转学，看看学校对待金胜利、夏月的态度就知道了。
如果说后世的老师，只是喜欢学习好的学生的话。
那现在的学校，是真“偏袒”尖子生。
可以说像夏月、金胜利这种学习尖子，在学校是拥有着实打实的特权，只要不是惹得天怒人怨，学校就想尽办法的护着。
要不然以李野的身份背景，夏月和金胜利怎么敢在他面前蹦跶？
学校是需要李局长的粮食关系，但学校也需要夏月和金胜利这样的尖子生，要不然高考年年剃光头，校长的椅子也坐不住啊！
但偏袒归偏袒，姜小燕也确实显露出了自己的价值，
可一旦牵扯到真金白银的钞票，这个流程就太过复杂、太过麻烦，
姜小燕可不是应届生，她是复读生，复读生的学费怎么能随意减免？
这个年头学校可不是肥的流油的地方，老师的福利都很少，说不定还欠着编外老师的工资呢！几十块钱的支出，可能都要上会讨论掰扯一番。
李野默默转身，悄悄的走开，敲响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进来。”
常校长看到进来的是李野，竟然没有什么意外。
外面那么热闹，想都不用想就是为了姜小燕来的。
可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
要减免学费，总要有个减免的理由不是？
姜小燕家里困难，那别的家庭就不困难，今天给姜小燕减免了学费，明天听到风声的家长都来闹，咋办？
要说姜小燕学习好，但她只是考了一次第一，跟夏月、金胜利那些常年第一、第二的还不一样，
如果给姜小燕减免了学费，那夏月她们是不是也要减免？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但李野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常校长意外了。
他什么话也没说，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三十块钱，放在了常校长的办公桌上。
“我知道学校有财务制度，不方便减免姜小燕的复读费，她也只是去年考了一次第一，而不是次次第一，”
“我也知道学校有很多同学的家庭困难，万一学校开了这个口子，会有很多麻烦，影响学校的教学秩序，”
“所以这个钱我出了，但不能以我个人的名义出，那样会伤了姜小燕的自尊心，让她心里愧疚、自卑，很可能会影响到她接下来的高考，
以学校的名义来出就方便多了，毕竟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论给予学生多大的关怀和爱护，都只会产生正面的影响.......”
“常校长您可以以老师集资捐款的名义，替姜小燕支付这笔学费，
既不用需要走学校财务，又不用担心其他学生有什么想法，谁也不好意思从老师兜里掏钱不是？”
李野一口气把话说完，就看到常校长的脸色......不太好。
他慢慢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瞪的老大，脖子涨的通红，好似一头发怒的公牛，呼呼的喘着粗气。
“我们一群老师，还不如你个孩子是不是？嗯？”
“........”
“就你能是吧？你还替我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很有水平嘛！”
“.........”
“你想做好人，还不留名？”
“..........”
李野咽了口唾沫，意识到自己忽视了年代性的区别。
后世的学生，有那么一些妖孽的，是敢于跟老师“平等对话”的。
但这年头，你一个学生替老师安排的明明白白.......
你是要上天吗？
你在教我做事吗？
果然，常校长打开办公室的门，冲着外面喊了一嗓子，呼啦啦就进来七八个老师。
李野迅速占据了一个墙角，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虽然群殴是大概率不可能发生的，但“群喷”却极有可能，待会儿只能两手一捂，爱咋咋地吧。
不过常校长却没有对李野发难，而是平静的跟老师们说明了情况，提议大家自愿捐款，并且自己首先捐了五块。
老师们集体沉默片刻，也开始挨个掏钱，有的三块，有的两块，拿一块的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81年民办老师工资18.5，在编的也不过三十上下，拖拉着一家人生活，一分钱真的掰两半花。
现在为了个学生捐款，都没有扭扭捏捏，清贫文人，风骨可见一斑。
到的最后，常校长数了数，一共二十一。
他伸手从李野那三十块钱中拿过十块，“啪”的拍在了捐款之上。
然后怒气未消的道：“李野你出十块！”
“唉！”
李野赶紧答应，生怕惹怒了这头死犟的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