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同悲万古尘
校长不知道何时重新回到狂流的雨幕中。
他昂头去看半空流淌的铁水天河,冰冷的雨水就顺着他坚硬如刀的面孔往下流淌。
某一刻,昂热似乎回想起什么,他的眼神悲哀且愤怒,又带着那么多的缅怀。
他其实才是真正和魔鬼做交易的人啊。
付出些重要的东西,得到复仇的力量。
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够资格做某位王的忌日。
昂热缓缓地下蹲,随着蓄积了全部的力量被灌输到腿部,老家伙的心脏忽然便从平缓的跳动频率化作了轰响起的战鼓。
某一刻,龙文吟诵声横穿整个六旗游乐园。
这时候,银灰色头发的老人好像成了世界的焦点,四度龙化重新在他已疲惫不堪的身体里被激活,强劲有力的心脏将蕴含着权与力的血泵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即使是在那么激烈的搏杀刹那,路明非和诺顿也能感觉老人的领域在暴雨中瞬间放大。
言灵,时间零!
这个领域从未有过哪一刻如此时这般恢弘,似乎覆盖了小半个游乐园和不远处一两公里外的低矮群山。
一时间一切都变慢了。
世间的所有都是如此,奥丁流淌炽焰的银色铁面、铁面上山溪般往下落的雨,雨滴的表面依旧光滑,光滑如镜面,倒映出诺顿和他身后那些火河般的光。
路明非和诺顿的表情都狰狞又肃杀,谁都只想凶狠地撕出对方地心脏。
“明非!”昂热的身体重新被鳞片覆盖,他坚硬强大,转瞬来到了追斩而出的路明非身边,四度暴血之后,校长也拥有了龙才有的翼。
路明非的身边是戒律的领域,时间零无法影响其中,但他的思维速度此时简直比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贤者都要恐怖,虽然昂热的声音听在他的耳中只有那么快那么短的一个音节,可他还是清晰地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戒律领域轰然破碎。
来自校长的时间零覆盖到路明非的身上。
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赤色与白色的领域重新被诺顿树立起来,危险的气机尽在眼前。
昂热立刻后退,以现在他的力量已经无法参与这场战争了,这是王与王的战场。
可他离开的时候那柄对龙类而言危险到极点的折刀已经来到了路明非的手中!
时间零无法拖慢诺顿的速度,可它能增加路明非的速度!
这是很奇特的感觉,他好像只受到buff影响,而不受到debuff影响。
暴怒在路明非的手中被挥舞作弯月般的弧形,割裂凶狂的风,一刀一刀斩在诺顿正极速愈合的身体上。
路明非凶猛地斩,长刀不断在高速的斩击中带出扭曲的弧光。
白色的领域张开,极快,可路明非的感官被时间零强化了,他能看到有熠熠生辉的白色的膜擦着他的身体扩张蔓延。
那是君王对金属的操控权限。
这种权限无法影响到有暴怒的领域保护的路明非,可是能够影响全世界。
有滚烫沸腾的铁水在他们的身边化作龙的模样,巨大无比,收拢双翼,像是暴怒的石像鬼那样顶着在路明非和诺顿之间,它顶着刀刃扑向路明非,迎面撞上了路明非手中锋利到甚至能破开王的铁鳞的长刀。
暴怒轻而易举地把它的身体一分为二,长刀发出轻吟,几乎没有影响路明非的速度。
时间零让路明非的速度在某个瞬间来到连王都不敢想象的地步。
在他的眼中,诺顿的动作成了可笑的慢镜头,炽炎放射着向外,鳞片像是水中的扇贝那样一张一合。
红色的血雾从鳞片的底部升上来,然后因为惯性短暂地跟随他们的移动,又立刻被漫天落下的暴雨冲刷洗去。
路明非的耳中似乎响起了某个魔鬼的轻笑。
可他毫不在意。
长刀空挥,抛去刀上沾染的铁水。
他在极速的追击中双翼收束,包裹着自己旋转,刀光乍泄的时候切割雨滴,让冰冷的水被挥射出去。
诺顿终于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他的左侧肩胛骨被路明非的快刀彻底斩裂,左臂无力地垂下。
同一时间,一只利爪探入奥丁的胸膛,可坚固的胸骨居然将那只骨刺嶙峋的手狠狠夹住!
两个人都从极端的高速状态跌落了,他们的身体不再适合使用那种高强度的代谢,谁都伤痕累累。
路明非和诺顿紧紧相拥,像是故友重逢,可利刃都已送入对方的体内,血与血流淌融合。
他们在惯性的作用下,狠狠地从空中坠落,在坚硬的混凝土地面翻滚,路明非浑身的甲胄都在破碎,即便处在超级强化的龙骨状态,他的骨骼也碎掉了小半,甚至有断裂的骨刺刺穿了血肉肌肤,森森然的暴露在外。
“你很强,在人类中是这样,甚至强过那些所谓的亲王。”
诺顿的状态同样不佳,他咳出巨量的血,眼中却并不见畏惧或者紧张,“可惜,你们不了解王,我们是不会被杀死在现世的,君王的国度时刻在等待觐见,我的去留全在一念之间。”
诺顿的那一侧,赤色与白色的领域交融,隐约可以见到一座古老荒芜的巨城,山峦般的蛇首人身雕塑就伫立在巨城的中央。
尼伯龙根。
青铜与火之王的尼伯龙根!
奥丁的力量已经达到极限,这个面具只能支撑路明非使用这短短的片刻。同一位真正的王交锋,就算是真正的奥丁也难以取胜。
铁面正在路明非的脸上破碎,露出男孩的模样,神的特征从他的身体上消失,只剩下龙与人混杂的怪物。
“你了解人类吗?”路明非的表情狰狞,比恶鬼还恶鬼。
他的嘴角同样溢出鲜血。
两个人都还有些力量,但双方的刃都在对方身体里,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不愿率先打破平衡。
诺顿有些迷惑,可他忽然察觉到有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的气息在靠拢。
他愕然地抬头,看向远处的雨幕。
清秀的男孩站在雨中,他被冻得瑟瑟发抖,睫毛长而弯,柔软得像是女孩。
可他似乎不认识诺顿也不认识路明非,只是无助地站在那里,看不出是不是在哭。
“康斯坦丁,弟弟……”诺顿有瞬间的失神。
尼伯龙根没有再继续浮现,这意味着诺顿的心不再平静。
路明非是何等敏锐的战术大师,他立刻抓住了时机,暴怒凶狠地抽出,以十字割开诺顿的胸膛,暴露出其中搏动的心脏。
同时另一只手从袖子中滑出折刀,迅猛地切割诺顿插入自己胸膛的右手的肌腱。
现在他的胸腔便是最坚固的牢笼,龙王也要死在这里!
恺撒的准星里,他看清了那个龙类被暴露出来的心脏!
那是伟大的青铜与火之王诺顿!
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
暴雨滂沱中,恺撒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比狂流的雨幕还要剧烈。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单调而明亮的光在黑色的雨布下似乎更亮了一些,但随后它就被掐灭了。
贤者之石磨制的子弹滑入枪膛,底火被撞针敲击的声音清晰入耳。
恺撒在黑色的幕布下吐出那么悠长的一口气,白色的烟雾就将他淹没了。
雷鸣般的狂响在恺撒的手中传出,狙击步枪的枪口迸出巨大的火焰,贤者之石磨制的子弹已经出膛。那枚子弹的尖端被篆刻上增加威力的十字,表面涂装着象征死亡的双手交叉的天使。
加图索家的炼金师和科学家们断言这枚贤者之实来自于某位古老的而尊贵的次代种。
而世界上每一位尊贵的次代种都拥有自己的爵位,在人类的神话中是叱咤风云的神明。
将它出售给加图索家的那位炼金师曾说,他在发现这枚贤者之石的坟墓中见到了古老的碑文,碑文是古老的、从未被记录在册的不属于人类的文字。
那是失传已久的龙文。
炼金师只认识其中少数的几个单词。比如盗窃,比如神圣,比如火焰。
坟墓的主人静静地躺在棺椁中,他的死相极惨,什么东西撕裂他的四肢、钻进了他的肋骨凶狠地撕咬。千年未曾腐化的内脏支离破碎,上面布满了细小而可怖的伤痕。
贤者之石就是在这具尸体的眉心被发现的。
加图索家中有些人认为这座古老坟墓的主人是漫长的历史中唯一一个有记载曾帮助过人类的纯血龙类。
那是被称为盗火者的尊贵次代种普罗米修斯。他在群龙升空、诸王共治的古老蛮荒时代,将宝贵的炼金技术从龙族带出,并赐予了卑贱的人类。
使人类这个族群能够在生死挣扎的边缘渐渐立足,并最终真正颠覆龙族的时代。
事后普罗米修斯当然受到了最严苛的惩罚,可历史中并没有相关的记载。
如果坟墓中真是普罗米修斯的尸体,那他大概是再也没有了化茧重生的希望。
唯有真正死去的龙才会凝结出贤者之石这种纯粹的精神元素结晶。
那枚世界上最昂贵的子弹此刻正以超过每秒钟800米的速度刺穿漆黑的雨幕。
恺撒的镰鼬领域被张开到极致,在这样的气候中,虽然暴雨影响了他的感知,却也能够将更远处的声音传递回他的耳中。
子弹呼啸着撕裂拦路的水与空气,表面的黄铜因为高温而燃烧起来形成巨大的十字,像是某位神对世人降下的惩罚,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噗嗤!”
子弹入体的声音清晰可闻,诺顿的心脏爆炸出巨大的血花,子弹旋转着进入他的身体,然后在他的胸腔轰然爆开,纯粹的精神元素宛如致命的毒液一样顺着他的血管流淌向他的全身。
诺顿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被他自己所封印的记忆像是汹涌的狂潮将他淹没。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哦,那是他自己失去的东西啊,那是命运的重演啊。
……
“伱好,我叫罗纳德.唐,你可以叫我老唐,你的星际玩得很好。”
“人类打虫族未必要出坦克,韩国高手都不出坦克,开始就爆兵,海量的机枪混着护士冲过去,连消带打。”
“兄弟你虫族玩得不错了,下次再切!你就差在微操上,战术意识是很好的。”
“明明你要来美国读书了啊,到时候我开灰狗带你环游纽约啊!”
“你是很好的食物,可那样就太孤单了,几千年里,只有你和我在一起。”
“所谓弃族的命运,就是要穿越荒原,再次竖起战旗,返回故乡。死不可怕,只是一场长眠。在我可以吞噬这个世界之前,与其孤独跋涉,不如安然沉睡。我们仍会醒来。”
……
在生命的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些被自己封印的秘密,和某个伟大的、伫立在历史边缘的影子。
他想起来了,他和那个影子做了无法背弃的交易,他要改变这被玩弄的宿命,哪怕要付出的是生命。
最终他倒在了路明非的怀中。
这位曾经伫立在世界东方不可一世的王用眷恋的眼神看了一眼站在远处惶恐不安、茫然不知所措的男孩。
然后他看向路明非,脸上居然带起了笑。
他的龙类特征正在消退,鳞片隐入皮肤之下,峥嵘的面骨消失不见,铁青色的膜翼重新折叠收束入他的脊骨之中。
此时,诺顿又重新变回那个眉眼耷拉着很没有精神的年轻男人了。
他从诺顿变回了罗纳德.唐。
可他的胸腔已经空无一物,心脏连着周围的所有器官都被贤者之石的子弹轰碎。
对龙类来说是剧毒的精神元素正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破坏他的所有生机。
就算是此时的路明非对诺顿使用不要死的言灵也无法将他拯救了。
可他笑的居然那么轻松,他的眼神居然那么明亮,看着路明非,神采中闪烁着回忆与无法道明的光。
路明非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种光,他的头有些痛,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惶恐。
暴雨顺着他的脸颊流淌,混着血和泪落在诺顿的脸上。
诺顿只是伸手握拳,轻轻地在他的胸膛捶了一下。
他用老唐的声音虚弱且无力地说,“明明,好久不见了。”
路明非忽然就怔在了原地。
他变得那么手足无措,眼睛里的无助像是回到了那个被当做笑料的放映厅,神情落寞得像是一只废狗。
他说,“老唐,你……”
可老唐只是轻轻抚摸他的脸。
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在战场上相逢生死厮杀之后,你还是会抱住已经是敌人的对方,用自己的手拭去那个男人脸上的血与泪,然后将他的尸骨带回故乡,埋在年少时候说好的那株老槐树下。
“是我,我是老唐。”诺顿轻轻说,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可口中溢出的血已经要流干了,“这一次,你和那个叫陈雯雯的妞儿在一起了吗?”
路明非的眼睛瞪大了,看着老唐那双澄澈的黑色眼眸,双目赤红,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老唐让路明非低身俯下,将唇抵近他的耳。
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了些什么话,路明非的身体慢慢地涌上巨大的悲哀。
可路明非还是点头说我同意你,我一定会做到的。
这句话分明那么轻描淡写,可落在诺顿的耳中便好像是钢铁铸成的群山,无论如何也不会偏移。
“我的诺言将会持续到我死亡的时候,一直到我的生命走到尽头。”路明非的声音轻得似乎能被埋在雨里,奥丁的面具破碎了,这场雨就要散了。
随后那个曾经一度是君王的男人仰面看天,冰冷的雨滴落入他的眼中,像是整个世界都向他倾泄而来,可他无声的笑,直到最后,他的身体像是飞散的萤火虫那样化作散落的光点消失不见。
那些光点一颗颗上升,原本还凝聚在一处,最后像是星辰一样消失在雨幕中。
路明非怀中便只剩下一具青铜色的骸骨。
他抱住这具骸骨的手在颤抖,他面无表情,可最终还是无声地痛哭起来,暴雨混着滚烫的泪狠狠地砸在那具古铜色的骸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