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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当局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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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市左近,一辆马车停在喧闹的街边,一位老态龙钟的老者下了马车,缓步走进一条小巷。

  巷子很深,越走耳边的嘈杂声越低,等走到巷子尽头时,已经听不到任何杂音。

  “邦,邦。”

  敲门声响起,过了会儿,里面有人低声问道:“谁?”

  “我。”

  朱买臣苍老的声音很有辨识度。

  咯吱一声,木门从里面打开,一个仆从打扮的壮汉肃声道:“我家主人正等您,请。”

  朱买臣杵着拐杖,踏入门槛,进了院子才发现,这应该是一处废弃民居,地面落满枯叶,墙角的水缸也挤满灰尘。

  屋子有三间。

  此刻中间的正屋大门敞开,壮汉在前引路,朱买臣跟在身后,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出闷哼声。

  “骂!”

  “叫你骂!”

  几名壮硕的奴仆对地上一人拳打脚踢,边通、王朝两人则站在一旁,双手抱胸。

  见到朱买臣进来,边通瞥了眼,阴郁道:“这厮嘴巴太硬,还得等一会儿。”

  “等不了。”

  朱买臣摇摇头,按住拐杖,“丞相没了耐心,此时只需一个借口就能鼓动,大仇即将得报,老夫一刻都等不了。”

  “停下吧。”

  闻言。

  边通与王朝对视一眼,边通皱了皱眉,挥手制止了自家奴仆。

  “噗!”

  没了拳打脚踢,地上那位被困住手脚的男子吐出一口血水,倚靠墙面,挣扎地坐起。

  “呵,呵呵呵呵,一群杂种!”

  男子脸上血肉模糊,数道狰狞的刀疤从其眼帘处,一直划拉到下颚,鲜血长流。

  双手十指不停颤抖,指尖原本是指甲的位置,现在则是赤裸裸鲜红血肉。

  “噗!”

  男子吐着血,仍旧咧嘴笑着,只是脸上因为疼痛不住地抖动,“来,来呀!”

  “一群狗杂种,跟老子玩屈打成招,你们今天就是把老子阉了,看我怕不怕!”

  “呵呵呵,哈哈哈哈!”

  男子说着说着,疯癫似的大笑起来,牵动脸上血流不止,他似乎是预料到命不久矣,要把一辈子的话,都在这一刻说完、骂完。

  “我死后,你们都得陪葬!”

  “御史大夫不会放过你们,你们都得死!哈哈哈!”

  见其如此猖狂,四周壮汉脸上露出狠色,便要上前教训教训。

  “且慢。”

  朱买臣叫住了他们的动作。

  从旁边拿起一张纸,等男子疯癫的咒骂上停歇后,一手杵拐杖,一手将供状慢条斯理地递过去。

  “田信,张汤曾提前泄露天子诏令于你,命伱私下囤积居奇,借机牟利,所得财货等分,是否属实?”

  田信,商人,张汤门客。

  眼下这位商贾,看了看朱买臣,又看了看他手中的供状。

  “噗!”

  一口血沫吐在纸上。

  田信无声地裂开大嘴,似笑似哭,用那根没了指甲盖的食指指向朱买臣,捏着嗓子似的嘶哑癫笑。

  “嗬—嗬——!”

  “老东西,嗬—嗬——”

  “呜!”

  田信笑到一半,边通忍无可忍,一挥手,四周壮汉再次扑上去,沙包大的拳头顿时朝田信身上招呼。

  “朱长史!”

  王朝看向朱买臣,神情不悦,他一早便瞅这老家伙不顺眼,以为他能有多大能耐,结果,就这?

  浪费时间!

  朱买臣摇摇头,没有将王朝的不满放在心上,也没有因田信的辱骂而恼怒。

  他静静站起,将那张被血污了的供状扔掉。

  “麻烦王长史再写一份。”

  说着。

  朱买臣又看向边通,平淡道:“边长史家中人手堪用,那就再麻烦一遭,把田信的妻儿带来。”

  “若是还有父母亲朋,一并带来最好。”

  “唉!”

  说话间,这位老人佝偻着身子,叹了口气,“田信失踪,要不了多久,张汤便会警惕。”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边长史尽快安排人走一趟吧。”

  这头话罢。

  边通与王朝齐齐一怔,看向朱买臣的眼神都变了,尤其是王朝,抱胸的手臂都不自觉放下。

  他正准备说些什么……

  这时,角落里一直被动挨打的田信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死死盯住朱买臣,眼球血丝密布,恨意滔天。

  “畜生!”

  “你敢!?”

  ……

  ……

  太子宫,丙殿。

  正有一大一小两人,身着劲装,手持木剑对打。

  “殿下!”

  自从领了密探差事,便很少露面的金日磾脚步匆匆,入殿之际,已经急声道:“有事禀报!”

  闻言。

  对打的两人停下手,苏武气息平稳,接过太子手中的木剑,默默退至殿外。

  刘据却气喘吁吁,拿过一块巾帕来,擦了擦脸上汗珠。

  “说。”

  金日磾立于身侧,低声道:“刚刚眼线来报,丞相要和三位丞相长史一同入宫。”

  听到这话。

  刘据停下动作,转过头来,金日磾继续道:“据臣探查,那三位长史中,有两位都和御史大夫有仇!”

  “而且此次入宫,他们行色匆忙。”

  “恐怕……”

  话没说完,刘据脸色数变,“备马车。”说着,他便抬腿往外走,行到一半,又改口:“不,备马!”

  太子宫距离丞相府很近,丞相府又距离未央宫很近。

  但马的速度,比马车快。

  所以太子骑马,赶上了坐马车、即将进入未央宫的丞相……

  “吁~”

  “停下!”

  苏武拍马先一步赶到,在司马门北侧,堵住了丞相车驾,庄青翟撩开车帘,原本脸色冷若寒霜。

  可看到是苏武的一刻,缓和些许,“苏舍人,为何拦路?”

  苏武抱拳一礼,他还没开口,阵阵马蹄声中,刘据的声音已经到了,“留步!”

  太子?

  庄青翟转头时,车驾周围三位丞相长史同时扭头看去,不知为何,他们心中竟生出一股不妙之感。

  倒不是‘太子拦道,棋盘高举’那种不妙,而是要被人坏了大事的不妙……

  “见过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朱买臣三人拱手见礼。

  刘据跳下马,转头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都散开,孤要与丞相单独谈话。”

  太子宫卫队闻声,半请半驱的将丞相属官与车驾隔开。

  车舆里。

  庄青翟深深地望着太子,“你不该来!”

  刘据没有玩‘我还是来了’的对话,直接挑明道:“少傅,你可是要入宫弹劾张汤?”

  闻言。

  庄青翟神情微滞,“此事你不该问。”

  “还有什么不该来、不该问的。”刘据无奈道:“少傅,孤已经来了、已经问了!”

  事实上。

  看到庄青翟刚才脸上的微妙变化,刘据也已经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心里直呼侥幸,幸亏来的及时,当下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少傅,张汤绝不可弹劾!”

  “弹劾他,他必死,可少傅你也活不了!”

  相处日久,庄青翟清楚自己这个学生常常会说些惊人之语,可诅咒他死……仍是让庄青翟瞠目结舌。

  “你——”

  “少傅!”刘据对自己的不敬言语没有丝毫反省,还厉声打断庄青翟的话头。

  此刻。

  太子端端正正跪坐于丞相对面,就和两人最初见面的那样,刘据双手一揖,认真言道:

  “少傅,那日在石渠阁初见,你为孤讲‘刀’,还曾说人们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此时此刻,你已经被迷了眼呐!”

  庄青翟脸色陡变。

  忽而蹙眉,忽而愠怒,又忽而面露思索。

  “少傅你看看现在的朝堂。”刘据手指西面,那里是未央宫的方向,“你看看!”

  “孤一直忍着没有再次找少傅,就是要让你看清,我父皇在放任你和张汤斗,甚至有意鼓动仇恨。”

  “他想借你之手,除掉他以前那把……脏了的刀!”

  刘据的话语在庄青翟耳边炸开。

  脑中嗡嗡作响。

  刀?

  刀。

  我成了陛下的刀!

  这個念头一冒出来,庄青翟忽感背脊发凉、汗毛炸立,一阵阵惊悚直袭心尖。

  他不是蠢人,正如刘据所说,被眯了眼。

  被自尊、仇恨迷了眼!

  自从担任丞相以来,朝堂里有人排挤,乃至公然架空,官署里有下属眼神闪躲,整个长安城仿佛都在窃窃私语——

  谈论庄青翟的软弱无能!

  有时。

  无关之人的一个斜眼,庄青翟都能火冒三丈!

  更何况,朝堂上还有许多明晃晃的冷嘲热讽,不能让人静下心分毫……

  陛下提拔张汤党羽,庄青翟一开始不是没有戒心,可随着朝堂上的欺压越来越甚,他已经没心思去思考那些。

  只想着:自己是丞相,岂有此理!?

  怒气一上来。

  便会不管不顾,随即被恼怒推着走……

  “呼!”

  眼下被太子当头棒喝,庄青翟长出一口浊气,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但他心里,此刻却无比的轻盈。

  “是了。”

  “陛下调王温舒等人回京,还助推御史大夫越俎代庖,就是在逼我……”

  “我被仇恨迷住,张汤呢,他……”

  “他被利益蒙住了眼!”刘据见庄青翟终于回神,也是松了口气,接道:“张汤想封侯!”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看破了父皇的谋划,估计都不可能放手,还是要争!”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少傅生来便有爵位,却忘了,列侯之位,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渴求而不可得的东西。”

  此言一出。

  庄青翟又是恍然,又是沉默。

  刘据还在低低的说着,“我不知父皇为何想放弃张汤,可能因为张贺之事,也可能因为其他。”

  “但无论如何,放弃都是事实。”

  呼~

  庄青翟再次吐出一口气,眼神闪烁不定,“是啊,否则他早已升任丞相!”

  “陛下要拿下他,我若弹劾,无论真假,陛下都会受理,等办了张汤,十数年‘君臣情谊’,恐怕就会反噬我身。”

  “宛如当年的郅都一般……”

  说到这儿。

  他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纸供状,低声道:“难道那几个长史是受了陛下旨意,在算计我?”

  悟透陛下的用意后,庄青翟难免要怀疑那几个天天在他身边,鼓吹仇恨的长史。

  不过。

  这次他错了。

  既把皇帝想的神乎其神了,也把丞相长史们,想简单了……至少,是其中一个长史!

  “殿下。”

  这时,车舆外响起苏武的声音,尽管太子说了要单独谈话,可踟蹰再三,他还是靠近禀报:

  “殿下,丞相,刚才有位叫朱买臣的丞相长史,离开队伍,入了司马门。”

  一听这话。

  车舆里的刘据与庄青翟皆是一惊,同时暗道: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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