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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于庭。
“汉使一路走、一路传扬是来宣战,下面部落都有些骚动。”兵士话音落下,王帐内顿时弥漫开一股怪异气氛。
因为‘骚动’两个字很微妙,试问,到底是被汉使嚣张的姿态所激怒,从而气愤骚动,还是闻战胆怯而骚动?
押送汉使北上的卫兵没有明说,帐内一众王庭贵人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安静了会儿。
还是坐在左侧首位、紧挨王座的一名老者,率先沉着脸道:“汉军此次北击,明显就是来报复上次乌维南下。”
“他得了汉人首级,又在各部得了声望,难道汉人报复来了,要让我们去给他承担代价?”
帐内又安静了会儿,但这一次相隔时间很短。
“不错!”
“捞好处的时候没我们,用命的时候,我们凭什么帮他?”
“哼,他被汉人灭了才好!我们正好吞并!”
一时间众多头人纷纷附和,面露凶狠,话语间没有一句善言,很显然,老者的话说中了大家心声。
近些年草原上两个大单于并立,明里暗里不知有过多少厮杀,麾下各部都有流血伤亡。
不说是血海深仇,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这等形势下。
让拥护句黎湖的部落去给乌维惹来的麻烦擦屁股,大家心里自然十分抵触。
“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说废话。”坐于主位的句黎湖眼神阴翳,环顾一周,“你们都不赞同出兵?”
话罢,一众头人视线交互,没人作声。
态度显而易见。
相比于伊稚斜在位时的王庭议事,如今句黎湖的王帐内少了很多虚伪,有话直说,有不爽直接讲。
正如句黎湖所言,现在在场的都是自己人。
“右贤王,你什么意见?”见所有人都不说话,句黎湖点向自己右手边的第一位。
有些话,句黎湖作为大单于、首领,不便说,说了就有损威严,但终究得有人直接说出口。
所以他点了自己儿子。
谁曾想,渠毕闻言没有说按兵不动、退避三舍,反而神色冷硬,厉色道:“既然大单于问了,那我就直言。”
“我们必须要跟汉军打!”
“汉使一路走、一路宣扬,各部为何骚动,没人说,你们就当不知道吗?”
以往那个怯弱的次子,在成为右贤王后,短短几年间就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怯弱不再,转而显露本性——
阴毒,狠辣!
当下已无人再敢轻视这位年轻的右贤王,渠毕开口之际,旁人尽皆循声望来。
“各部之所以会骚动,那是因为被汉人打怕了,生了胆怯!”渠毕扫过所有人,决绝且愤恨道:
“我们是草原的勇士!不是羔羊!汉人来了,我们若不应战,让麾下部族如何看待我们?”
“必须战!”
他的态度十分坚决,大有匈奴人与汉人势不两立的架势,可话刚说完,对面便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是吗?那上次在汉庭的边关外,右贤王怎么没有战?”
渠毕抬眼望去,嘴角裂开一个弧度,“听闻此次跟着汉人皇帝的将军中,就有李广,大都尉若是以为比我勇武,那你去取了他的头颅来呀。”
“敢不敢!?”
坐在对面的壮汉闻声变颜变色,眼看恼怒之下就要爆发争吵,位于渠毕右手边的一位高额汉子出声喝道:
“够了!右贤王说的也有道理,倘若乌维应战,我们却按兵不动,事后让草原各部如何看待我们?”
“以后还怎么争雄?”
“懦弱之辈,不配拥有牛羊奴隶!”
帐内原本一边倒的避战,从右贤王渠毕开口后,首次出现了波折。
话里话外向着渠毕的人,是他的岳丈,右骨都侯额素。
全称应该是:呼衍额素。
呼衍氏现任头人,但一般称名,额素,他是前任右骨都侯克、呼衍克的儿子!
而对面首位老者,左骨都侯盂,全称:兰盂。
兰氏头人!
眼下帐内的分歧,其实有两条分界线,一个是从要不要应战的角度出发,另一个,则是从不同王子的党羽出发。
挛鞮渠毕……大单于这一支是挛鞮氏,若只称名,就是渠毕,他似乎是为了跟对面呛火,坚持应战!
把持右骨都侯的呼衍氏立即跟上。
但以兰氏为首的避战派,显然代表了大多数人心声,“避战,不代表我们就软弱。”
左骨都侯盂幽幽望来,干瘪眼皮下泛着冷色,“我草原上的儿郎,从不怕汉人,若有机会,我不介意手刃李广,给伊稚斜单于报仇!”
“但是,儿郎们的血要流的值,给乌维背锅的事,我不做。”他说的很缓慢,语气很坚定。
话音落下,仅仅几息后……
“我也不做!凭什么帮他!”
“凭什么?就凭乌维如果应战,我们避战就是软弱!对我们更不利!”
“狗屁,他敢应战,我们就抄他后路,灭了他!还有什么利不利的!以后草原就只有一个大单于!”
“对!”
争吵声似乎是要掀翻大帐,一浪高过一浪,就在此时:
“都闭嘴!”
听了半晌的句黎湖厉喝一声,效果很好,争吵戛然而止,他眼神逼视左右,待无人造次后,方才寒声道:
“南方部落来报,汉军齐聚十八万骑兵,由汉人皇帝亲自领兵,卫青、李广等人皆在。”
“如此兵锋,比之当年卫、霍两军还盛!”
“我们、乌维,再加上左部,三部合力才有可能抗衡汉军,但你们说说,三部如今还能同心同力吗?”
这个问题……
其实不必问,先前争吵中已经有人把答案喊了出来——他敢应战,就抄后路,灭了他!
这句话适用于匈奴三部的每一部,句黎湖出击,他难道不怕乌维趁机偷袭?
怕!
而乌维出击,更怕!因为他西边有一个亲弟弟,东边还有一个敬爱的叔叔,他敢动吗?
上一次南下汉境寇边,乌维之所以跑得快,就是既防着来援的汉军,也防着北边的挚爱亲朋!
两个大单于怕,实力最弱的左贤王,不怕?
说来说去。
此战都没法应,内忧太甚,外患太强,句黎湖的态度已然很明确——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利!
在座头人领悟了大单于的信号,点头的点头,默然的默然……
最终。
句黎湖不想说的那句话,还是得从他的口出,“先把汉使放进来,看汉人想干什么,如果只针对乌维,我不介意看他们打生打死。”
盏茶功夫后。
“针对乌维?不不不,单于误会了,我奉天子命,向草原各部,所有人,宣战!”
“敢叫单于和诸位匈奴头人知道,我们不是针对某一个人。”立在大帐中央的诸贺依旧是那副和善脸,笑呵呵道:
“大汉,是针对你们所有人!”
这头话罢,左侧怒声立时便来:“所有人?你们皇帝也不怕闪了腰!”
“不怕呀。”
诸贺转头望去,看向开口威胁的那人,“我们陛下现在应该已经出了雁门郡,壮士你若有胆,自来斩我龙旗嘛。”
说话间,他还指向自己带来的一份堪舆图:“看看,陛下沿着昔日大将军卫青的路线,一直北上。”????“各位……”
诸贺环顾一周,把堪舆图展示给所有人看,热情的招呼道:“匈奴的勇士们,建功立业的时刻到了!给伊稚斜单于报仇的机会来了!”
“你们还等什么?快快发兵南下呀!”
这话,从汉使的嘴里说出来,格外怪异,听到在场匈奴人耳朵里,分外刺耳!
诸贺在笑,很热情,匈奴头人们看了却只觉嘲讽!
脸皮火辣辣的烧!
然后……
噌!
一把弯刀猛然出鞘,寒芒闪烁,恼羞成怒的左大都尉怒目圆瞪,杀气毕露,“小贼安敢如此,想死吗!?”
帐内一众头人纷纷按刀,大有一言不合,便将汉使剁成肉泥。
然而。
诸贺此时手持节杖,突然仰头大笑:“哈哈哈!”
三声笑完,他收了和善,蓦地沉下脸,弯下腰,伸长脖子,直往抽刀出鞘的左大都尉身前递。
边说边朝自己脖颈比划:“来,往这儿砍!我今天吭一声,就是婢女养的!”
“来砍!”
左大都尉呼吸急促,握住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中尽是暴虐与怒火。
“砍呀——!”
诸贺的催促仍在继续,只是他始终没有等来当头一刀,却先听到了王座上传来的制止声: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不得无礼,把刀收起来。”
无论杀心已到嗓子眼的左大都尉心里如何博弈,总之,刀,他收起来了。
这座王帐内的匈奴贵人们,对汉使的嚣张,也隐忍了。
“呵,可笑至极!”
嚣张的诸贺却一直嚣张,没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觉悟,他视线扫过一周,浑然不惧众多杀人目光。
确定没人能助他青史留名后,诸贺冷笑一声,转身看向首位,昂首挺胸,朗声道:
“既然单于不杀我,那便发兵吧!我大汉天子翘首以待!”
求匈奴发兵南下的情形,属实不多见。
诶。
今天就见到啦。
只是很可惜,匈奴人不太想应这个请求,句黎湖盯着诸贺,左、右骨都侯也盯着诸贺,人人都盯着诸贺。
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应诸贺!
无人应,那诸贺自己答,“单于不敢发兵,我大汉天子还给了另一条路。”
“什么路?”左骨都侯问道。
“向南称臣,向我大汉称臣——!”
……
与此同时,单于庭以东数百里一处河谷地,连绵的帐篷分布河岸两边,居中一顶大帐内。
“向汉庭称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乌维静坐不语,回答汉使的是左骨都侯……同为大单于,乌维部也设有辅政大臣。
不过他麾下的左、右骨都侯,却是出自须卜氏、丘林氏,两氏族皆为匈奴大部。
左骨都侯楼顿冷声道:“我主是冒顿单于的子孙,草原的王者!”
“岂能向南称臣!?”
大行卒史郭吉,看了眼勃然作色的楼顿,旋即轻飘飘的移开眼,盯向一言不发的乌维。
拱了拱手,很是客气。
“大单于不必推下属来做挡箭牌,你若愿意称臣,随我南下就是,不愿,发兵就是。”
“总让旁人开口,那到底谁才是单于?”
“我属实看不明白。”
乌维脸色阴沉,缓缓走下王座,帐内头人还想插嘴,却被他摆手打断。
“称臣便不必了,我若南下,恐怕刚走到你们皇帝身前,就会被立刻砍了脑袋吧?”
“那倒不会。”
未等乌维诧异的眼神望来,郭吉就接道:“陛下说了,会给你留个全尸。”
此言一出,原本的诧异,顿时转为了犀利。
郭吉却一无所觉,顶着满屋子杀气腾腾的目光,继续说着大实话。
“单于地处漠北,有所不知,之前南疆也有一个国度违逆我大汉,他们的王族可惨多了,头颅悬于长安北阙之上,颜面尽失。”
“单于当以此为戒啊。”
乌维走到郭吉身侧,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脸颊挂着残忍的笑,“你这般激怒我,就不惧利刃加身?”
“求之不得!”
郭吉声音陡然提高,当即拱手,依然是那么的客气,他郑重道:“单于若要杀我,速速动手!”
帐中有壮汉拔刀,前走两步。
“大单于?”
只要大单于一声令下,准叫此僚毙命当场!
乌维盯着郭吉,双眼微眯,一动不动,危险的气息开始弥漫,却不料,郭吉好似毫无所觉,继续加码:
“单于不想称臣,那便是想战,没问题,我大汉天子就在南边枕戈待旦,单于随时可以发兵。”
“大丈夫……不对,草原上应该是……雄鹰一样的男人,不称臣是对的,岂能受人折辱?”
“必须发兵!”
“唉,如果单于不发兵,还惧怕我大汉兵威,向北逃窜、藏匿到极北寒苦无水草之地,那……”
郭吉戳中了乌维的心思,提前堵住这条路,顺便踩了一脚,“那大单于还能称什么王者呢?只能是懦夫,孬种!”
“令人不齿!”
持刀逼至郭吉的匈奴头人愈发多,恶意愈发浓烈,乌维眼中的杀机几乎要凝为实质,攥紧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这一刻。
郭吉做了一个与自己同僚极其相似的动作,他整了整衣襟,拉住衣领,歪着脖子,拍了拍。
“来,朝这儿砍。”
“你不砍,你就不是以后才孬种,现在就孬!”
话音未落,积蓄了满腔怒火、忍无可忍的一声响,呛——
刀声起,寒光现,人头落,血溅三尺!
头颅滚地,正好和伸长脖子的郭吉两眼相对,郭吉一瞅,这不是押送自己来的匈奴且渠吗?
哎呀呀。
大单于你怎么迁怒手下人呢?不敢杀汉使,也没必要杀自己人嘛。
郭吉收回脖子,看向血气上涌、双眼含煞的乌维,拱手一礼,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送了他两个字:
“王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