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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正堂之中,夏太太看了王夫人送来的短信,心中便已经了然。
当日她去贾家拜访,请王夫人转达谢亲之事。
当王夫人提到女儿在宫中为女史,夏太太便留下宫内各处皆有人脉的话头,果然让王夫人念念不忘。
如今来信委宛提起此事,并邀请夏太太有暇,携女上门闲坐,言家中有闺阁之女,恰好可为手帕之伴。
夏太太对送信的婆子说道:“你家太太信中之意,我已明了,只是今年宫中选秀之事,大张旗鼓。
各家适龄官宦闺阁,皆入宫待选,企盼皇恩天降,眼下都是众目睽睽。
家中在宫内虽有任事亲眷,但想要行疏通交好之事,极易引人注意,其中风险难测。
请容夏家思虑一二,再回复你家太太。”
那送信婆子是王夫人的陪嫁心腹,原本觉得以贾家门第,要托夏家这样的商贾之家援手,对方必定会欣然同意。
没想到这夏太太却犹豫起来,不过她只是贾家奴才,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说会回去据实转达太太。
且夏太太那句家中在宫内有亲眷任事,多少有些唬人,镇住了那送信婆子,觉得夏家的确有些根底,才会这般慎重起来。
等到王夫人陪嫁婆子走后,正堂的屏风后走出夏姑娘,问道:“娘,我听宝蟾说贾家有人来送信?”
夏夫人皱眉说道:“你那丫鬟活脱一个耳报神,也是个不安分的,刚才是贾家二太太送信过来,想请我们上门做客。”
夏姑娘眼睛一亮,问道:“怎么好端端要请我们去做客?”
夏太太微微一笑,说道:“上次我上门拜访贾家二太太,本为了请她转呈薛家谢亲之事,闲聊之中提到我家宫中根底。
没想到这贾家二太太,居然是个有志向的,她知道本年宫中秀女屏选,皇上要实办采纳,充实内宫。
她家有个长女,少年入宫,如今在宫内任凤藻宫女史,这位二太太想请夏家动用宫中人脉,助她女儿屏选得机,邀得圣宠。
此事夏家援手,到底能不能成事,倒还在两说之内,不过帮忙她们走动,在贾家积攒下一笔人情,却是可行之事。
我们家孤儿寡母,想要在商道官场立足,总要多结交有根底的贵勋望族。
贾家是国公门第,权贵世家,夏家能因此攀交上也是好事,不过这种事太快答应,反应显得太过容易,没有什么份量。
不过是将她晾上两天,等到她疑虑不安,再答复她才算是人情。”
……
夏姑娘听了母亲的话,神情微微一喜,说道:“娘,帮人家女儿谋宫中圣宠,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事情,实打实是桩大人情。
就凭她一份信,咱家就接了这事情,未免让贾家得去太便宜些。”
夏太太微微一愣,说道:“此事能不能办,还要问过宫中那位族亲,眼下此事还未想定,你说得也有理,可是有什么好的法子?”
夏姑娘说道:“依我看,娘不如,不如……。”
一向泼辣的夏姑娘,说话竟有些支支吾吾,俏脸突然一片通红,一双美眸波光盈盈,似乎能润出水来。
俗话说知女莫若母,夏太太一看女儿的神情,哪里不知她心里算计什么。
皱眉说道:“你不会想借这事,辖制贾家二太太,让她帮你去弄那个贾琮吧!
你一个大姑娘家也不知羞,当真给那个贾琮迷晕了。
贾琮如今是荣国府的爵主,二太太都要看他的脸色,他又不是二太太的亲儿子,她凭什么能左右他的亲事。
你还是安分些吧,不要整天没头没脑,痴心妄想!”
夏姑娘脸面羞红未消,嘴上却不饶人,说道:“娘,不是你说我们家需结交这等勋贵豪门,女儿这么想也不见得有错!”
夏太太见女儿执迷不悟,很是头疼,说道:“你想的是没错,贾家的少爷你看上哪个都行,唯独这贾琮牌面太大,你再中意也没用。
你就听娘一句话,他这样的身份,绝对看不上我们这样门第,你还这样执迷不悟,以后必定要吃大苦头的。”
夏姑娘一向性子凌厉,又是娇生惯养的富贵独女,从小到大,但凡她看上的东西,凭着母亲宠爱,从来就没有不到手的。
如今仗着青春貌美,更把自己看得金尊菩萨一般,自然要最好的东西般配自己。
虽然她也意识到,自己想要弄上贾琮,只怕很难如愿,但心中火热一片,依然不肯死心,自然听不进母亲的话。
夏太太看女儿气鼓鼓的走了,知道她必定不肯死心,心中也十分郁闷,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
那日女儿在贾府见到贾琮,如果只是见一面,怎么会痴迷到如此。
这些世家子搞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不会那日女儿见到贾琮,对方见自己女儿美貌,已在举止上弄过女儿!
不然怎么会招惹得这丫头这等发痴,牵肠挂肚放不下那人……?
夏太太知道女儿有些被宠坏了,有时做事未免肆无忌惮,要是少年无知,已生成有伤风化之事,传扬开来还怎么嫁人。
她左思右想总觉得事情不对,便让人去叫女儿的丫鬟宝蟾来问话。
……
那夏姑娘回到房里,虽闷闷不乐,这次倒是没有满屋子砸东西,只是歪在绣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丫鬟宝蟾见自己姑娘在前堂受了气,回来竟没有作耗,她也乐的轻松,便偷懒溜出房门,在门外台阶上坐着嗑瓜子。
这时,太太身边的婆子过来找她,说太太让她去前堂问话。
这宝蟾生得有三分姿色,但性情举止有些轻浮,最善在夏姑娘面前卖乖讨好,好的没学会,将夏姑娘的刁钻古怪学了十足。
她日常占夏姑娘的势头,在内院也是哪个都不怂,唯独惧怕夏太太,见太太突然传她去问话,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内院堂屋之中,夏太太见了宝蟾低了头进来,说道:“你日常都紧跟在小姐身边,我来问你一件事,有半点隐瞒,我就揭了你的皮!”
宝蟾听了夏太太阴森森的话语,浑身打了个寒颤。
家中谁不知道,太太是个厉害的,不然寡妇失业一个人,怎么能把夏家这么大摊生意,拾掇的里外周到。
她有些战战兢兢回道:“太太有话尽管问,宝蟾绝不敢隐瞒撒谎。”
夏太太问道:“那日我们到薛家做客,你陪小姐去贾家花园赏玩府灯,中间遇到贾家威远伯,小姐和他有何言语举止,你说给我听。”
宝蟾说道:“那日贾家三小姐和薛家大姑娘,陪着我们去园子里看府府灯,中途遇上威远伯和那个宝玉。”
夏太太微微一愣,问道:“宝玉又是哪个?”
宝蟾似乎对宝玉颇看对眼,听太太说起他,便有些眉花眼笑,总算她知道夏太太一贯厉害,连忙收敛神情。
说道:“宝玉便是贾家二太太的儿子,以往京中传闻衔玉而生的那位公子。”
夏太太这才有些恍然,那个什么劳什子衔玉而生的传闻,她自然也听说过。
夏太太皱眉道:“我问你小姐和威远伯贾琮的事,你和我扯淡宝玉作甚,小姐和贾琮当时有过什么言语举止瓜葛?”
宝蟾有些纳闷回道:“小姐和贾琮没什么瓜葛啊,当时我们只是远远看到,贾家三小姐叫三哥哥,我才知道那就是威远伯。
小姐只是在一边看到他罢了,两人根本没说上话,更没有什么举止牵扯。”
夏太太听了也一阵愕然,说道:“小姐只是远远看到他,怎么回来就变成这样,你是不是和我扯谎!”
宝蟾吓了一跳,慌不择言的说道:“太太我说的都是实话,也怪不得小姐这样,那个贾琮生得很好看,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而且又有爵位官身,容易让人羡慕,所以小姐才会……。
其实那宝玉也生得很周正的,看着很是顺眼,我也劝过小姐,贾琮来头太大,不值当和他牵扯,俊俏公子又不止他一个……。”
夏太太见宝蟾给自己一吓唬,神情慌张,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听得有些皱眉头。
原来女儿只是看了对方一眼,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就被人家弄得这般五迷三道,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就是去了一趟贾府,也真是活见了鬼了,女儿撞了贾琮的邪,对他念念不忘,恨不得马上嫁给人家。
她的丫鬟似乎也魔怔了,三言两语就提那个宝玉,说起他就眉挑眼亮,妥妥一副浪样。
贾家的男人就能香成这样?
……
夏太太听宝蟾叽叽歪歪说话,心里就烦,说道:“滚滚滚,回去好好看着小姐,要是敢在小姐面前挑唆作耗,仔细你的皮!”
宝蟾听了夏太太的话,如蒙大赦,慌慌张张便出了堂屋。
夏太太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想起刚才宝蟾的糊话,突然心中一动。
以往她在市井之中,也听过宝玉的传闻,但是外头人只知贾家出了个衔玉而生的哥儿,却搞不清他是大房还是二房子弟。
夏家是商贾之家,贾家是贵勋富门,两家原先不可能有交集,自然也不知其中就里。
方才听宝蟾说起,夏太太才意识到,宝玉便是贾家二太太的亲子……。
丫鬟宝蟾虽有些轻浮,却也生得好模样,她从小服侍自己女儿,养出的眼界可不低,她都觉得那宝玉人物不俗,必定是没错的……。
至于那个贾琮,身份权势摆在那里,夏太太是见惯世故的人,可不是女儿这样的愣头青。
即便这人出色到天上有地上无,她也绝不会对他生出半点奢望,没得给人笑话。
……
荣国府,梨香院。
院中七八株数十年的梨花木,被二月暖风吹拂,经历整个冬季的枯干枝条,绽放出点点翠绿嫩芽,让院子平添春色喜气。
堂屋内室之中,莺儿正描画花样,金钏在一旁梳理彩线,整理成整齐的一绺绺,给自己姑娘刺绣所用。
宝钗头上挽著漆黑如墨的纂儿,穿蜜合色粉底金边交领长袄,内里是大红交领小衣,下身系葱黄绫棉裙。
她头上插只样式普通的镶珠金簪,右鬓戴一朵粉色九制绢花,再无其它头饰,虽妆容简洁,却更显眉似春山,眸颦秋水,唇如蔻丹。
朱红交领里衣微露出长袄领口,红白相间,将晶莹无暇的颈肤,更衬得娇润如雪,香息扰动,恍人眼目。
她正拿着针线,在青竹卷绷上,刺绣一副春荣牡丹图,纤指微卷着彩线,银针上下跳动,动作轻快流畅。
这段时间,宝钗日子过得从容,因薛姨妈和王夫人,忙着张罗薛蟠的亲事,让宝钗得以喘息之机。
宝钗庆幸自己妈找了个长幼有序的好说辞,哥哥还没成亲,怎么也不该先紧着自己,冠冕堂皇,省得姨妈一味鼓捣金玉良缘。
宝钗心思聪慧之极,自己妈的心思,哪里会不清楚的,会在这当口把哥哥推出来挡驾,说明自己妈内里已抵触金玉良缘之事。
至于为什么母亲会如此转变,其中原因宝钗自然也猜到,不仅是如今宝玉名声狼藉。
更重要是琮兄弟又蒙皇恩,成为贾家东西两府共主,从此之后,贾家再无一人,荣耀风头在他之上。
自己妈虽知两家门第悬殊,终究还是开始动心,所以才会和自己不谋而合,推脱起劳什子金玉良缘。
虽然宝钗对母亲的摇摆势力有些无奈,但总归不再会和自己心思相悖,也让她心情舒畅许多。
虽然她心里清楚,自从贾琮封爵之后,两人距离便有些难以跨越,如今他又承袭双爵,更加耀眼夺目。
自己和他本就没有什么情分,以后多半也是没指望的,不过是过得一日,便宜一日罢了……。
……
内室几个人正各自忙着,突然听到堂屋里传来脚步声,听声音正是王夫人。
宝钗如今对这姨妈有些抵触,不仅因为她总想撮合自己和宝玉,悖逆自己的心事。
也因自琮兄弟承爵后,姨妈言语举动处处针对于他,居心着实有些不善,让宝钗心中不喜。
但是身为晚辈,即便心中不满,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她听到外头丫鬟已在上茶,便掀了门帘,出去和王夫人见礼。
王夫人见了宝钗秀美清婉的模样,脸上浮出满意的笑容,这段时间脸上常有的冷硬,也瞬间消融大半。
宝钗和王夫人客套两句,便留王夫人和自己母亲说话,又重新回了内屋忙自己的刺绣。
……
昨日王夫人盘算手头财货,又让心腹婆子给夏太太送信,可那婆子回来传话,说夏家太太还在思虑之中,一时无法决断。
王夫人听了心中大所失望,当那婆子又说夏太太提到宫中有夏家族亲,王夫人刚刚僵住的心,又重新勃动起来。
三年前宫中待选,王夫人曾从荣国公中支取银两,筹谋元春的前程,得了他人提示安排,就曾打点过宫中一位夏太监。
据说这位夏太监常日在内闱六宫行走办事,外人有称他为六宫都太监,不过那只是私下恭维之语,并不是什么实职之名。
这夏太监也算内宫老资历的太监,身上也有些职司官位,但是比起太监总管欧阳彬,副总管郭霖,身份官位还是相差甚远。
但因夏太监资历老成,通晓宫务,每三年的内宫屏选之事,他都会以司礼监职司参与任事。
虽然他还算不上屏选掌事大太监,但手中着实捂着一些权柄,所以三年前贾家打点宫内人脉,才没有漏掉此人。
只是三年前贾家虽打点过此人,也是因彼此不够熟络,又因其他种种缘故,最终元春也没成事。
而这位夏太监和夏家同姓,莫非夏太太所说的宫中族亲便是此人!
王夫人几乎能肯定这种猜测,因夏姓并不算太多,宫中得势有名号的夏姓太监,好像只有此人。
王夫人想通此节,心头一片火热,夏家在宫中的人脉,竟是她家中血脉亲眷,那关系必定非同寻常。
这让她对夏家襄助此事,愈发充满遐想期待,觉得只要夏太太能拨冗相助,元春的前程说不得能够成事……。
王夫人对夏家期待上升,等待回复的心情就愈发急迫,内里对夏家也愈发看重起来。
这几日她因烦忧那四千两银子的事,一直不得空闲,去办妥夏太太请托的谢亲之事。
如今却不敢再怠慢,大早就安排马车去了梨香园,说合薛夏两家相看之事。
堂屋之中,王夫人一反常态,将夏家找高僧卜卦测命,夏姑娘和薛蟠命数不合,诸般事由详说了一遍,又为夏太太说了许多好话。
其实夏家母亲一去大半月,一直杳无音信,薛姨妈也早就猜到结果,听姐姐细说原由,心中也不算太过意外。
那夏家姑娘举止样貌出众,薛姨妈着实看得上,心中不免很是遗憾。
她见自己姐姐对此事如此热心,对夏家太太多有溢美之词,并不像姐姐以往的性情,心中也微微有些古怪。
……
内室之中的宝钗,虽不再担心姨妈苦恼金玉之事,但对王夫人到来,心中还是怀着警惕的心思。
等到听清哥哥和夏家亲事不成,不仅没有半点沮丧,心情还甚是舒畅。
因为那日夏家母女到访,宝钗想起夏姑娘看琮兄弟目光,如此暧昧僭越,便觉得这姑娘不是个正经人物。
她做不成自己嫂子,并不是什么坏事,甚至还是件好事,省得哥哥所娶非人,将来家里闹出是非。
况且,哥哥亲事不成,自己的亲事更是遥遥无期,姨妈便是再打自己主意,也是无从下手,自己岂不称心……。
宝钗想过这些,心中喜悦,突然想到东府走一走,也不知他书读得怎样,突然想要见一见。
她收了手中针线,叫上金钏,掀开门帘,对薛姨妈说道:“妈,我去东府逛一逛,找二姐姐、林妹妹,云妹妹她们说话。”
薛姨妈笑道:“去和姊妹们走动也好,省得每日闷在屋里。”
宝钗又对王夫人行过礼,带着金钏就出了梨香院。
王夫人看着宝钗窈窕动人的背影,脸色有些异常,问道:“妹妹,如今宝丫头常去东府走动吗?”
薛姨妈笑道:“宝丫头人缘儿好,你家中的姑娘都喜欢和她说话,日常去东府走动常有的事。”
王夫人手中捻着手珠,说道:“姊妹们亲亲热热,自然是好的,不过东府毕竟是琮哥儿府邸。
往年琮哥儿年纪还小,自然不用在意那些顾忌,但今春到了四月,琮哥儿就满了舞象之年,屋里都要开始放人了。
他过了十五便是骨脉血气长成,可就不是小孩子了,宝钗也是过了及笄之年。
姊妹们亲近虽是好的,但各自到了年纪,也要开始有个忌讳,宝钗毕竟年少,妹妹闲时也要提点一下她。”
薛姨妈听了这话,心中有些尴尬,其实原先她也反对,宝钗和贾琮走的太近,如今却有些巴不得,心情颇有些复杂……。
她随口敷衍道:“如今东西两府都是琮哥儿的地界,去那里还不都一样,不过宝钗素来知礼,姐姐尽管放心,我也会提点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膈应,思绪翻滚,目光有些闪烁。
宝钗是她看中的儿媳妇,可是半点不能出了差错。
如今王夫人对贾琮愈发愤恨,想到这小子一向不老实,屋里养了多少俏丫鬟。
他和大老爷一个种性,父子两个都是好色的。
这小子每次办皇差回来,都带不明来路的女人回府,不是庙里的尼姑,就是戏班里的小戏子,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
眼下马上就要到舞象之年,他弄起女人必定更没了顾忌。
自己外甥女生得如此动人,万一去东府走动频繁,让这小子生出色心。
他又生得如此样貌,容易让女人动心,要是勾搭外甥女做出什么事……。
王夫人想到这些,心中有些烦乱,觉得一定要想些法子,虽眼下没影的事,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