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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风雪来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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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瞳把油灯放到桌上,平静道:“人还没走远,需要我将他们叫回来?”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瞥了小佛橱前白玉观音一眼,意有所指道:“你都是这么骗人的,人前菩萨人后罗刹?”

  陆瞳回敬:“人前天子近卫,人后宫中逃犯,裴大人与我也不过半斤八两而已。”

  她可没忘记,刚才申奉应说的是,宫中有刺客逃出来了。

  陆瞳闻得见裴云暎身上极淡的血腥气,有些事情不难猜出端倪。

  裴云暎怔了怔,随即笑了,走到窗下桌前坐下,叹道:“早知道陆大夫这么厉害,先前就不得罪你了。”

  陆瞳没说话。

  申奉应来搜查医馆时,因裴云暎出来得匆忙,她没办法,只能让裴云暎藏进寝屋里那间堆满了衣服的黄梨木柜子后。

  银筝和另一间空房被铺兵们搜得仔细,但申奉应因为之前那一次的关系,对陆瞳的闺房搜得倒是比较粗糙。

  为了遮掩裴云暎身上那丝血腥气,她故意与银筝把几只大瓷缸推出来吸引申奉应注意。瓷缸里的毒物吓了申奉应一跳,一惊一乍间,申奉应认定自己多想之下,反倒不会再继续怀疑仁心医馆。

  诚然,能顺利蒙混过关,也有裴云暎自己藏得隐蔽的关系。

  他见桌上有茶与干净的空杯,便自己伸手提壶斟茶,不过动作比起之前些微迟滞,这变化很微小,但陆瞳立刻察觉到了。

  陆瞳抬眼看他:“你受伤了?”

  裴云暎倒茶动作顿了顿,并未否认:“有药吗?”

  陆瞳转身就走:“卖完了。”

  她对当活菩萨没什么兴趣,尤其是对面前这个深夜不请自来的在逃刺客。今夜实在凶险,一个不小心,她就要被裴云暎连累,日后筹谋毁于一旦。

  实在很难不迁怒。

  “陆大夫。”裴云暎坐在桌前,笑着唤她,“你不是说,治病救人的时候,你就只是个大夫。”

  “现在这个时辰,你应该还是大夫吧?”

  陆瞳脚步一顿。

  这是在文郡王府,她替裴云姝接生时说过的话。

  那时候尚在生产中裴云姝的挣扎与期望令她想到了陆柔,于是难得心软了几分,这心软也连带上了裴云暎,为稍稍抚平他的焦躁,她才说出这么一句。

  没想到会在这时被裴云暎提起。

  沉默片刻,陆瞳走到屋中柜子前,找出医箱,从里取出一只药瓶,走到裴云暎跟前往桌上一顿。

  “五十两银子。”

  裴云暎:“……”

  他抬头:“你这是坐地起价啊,陆大夫。”

  “求医问药,明码标价。”

  “我以为你要向我讨个人情。”裴云暎摇头笑笑,好脾气地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

  陆瞳接过银票,一百两银子的银票,这人倒是很大方。

  她从匣子里取来铜称,称了把散碎的银两,凑齐五十两还给裴云暎,语气平淡无波:“殿帅的人情不太值钱,不如银子实在。”

  裴云暎望着桌上那把碎银,沉默一刻,评点:“陆大夫很是务实。”

  陆瞳站在桌前,蹙眉看着他,再次提醒:“外面人已经走了,殿帅什么时候离开?”

  裴云暎“嘶”了一声,认真开口:“眼下你我在他们眼里是同伙,出去撞上人,陆大夫也逃不了。还是再等等。”

  他语气随意,仿佛与陆瞳间有很深的交情一般,丝毫不见外,却让陆瞳心中登时腾起一层薄怒。

  因她自己所行之事隐蔽,陆瞳一向不欲与人过分牵连,当初夏蓉蓉住进小院,她都想法子让夏蓉蓉搬离出去。

  偏裴云暎如今进了她的寝屋,还不知要逗留到几时。

  这人明明心机深沉,却总能找到最无辜的理由,义正严辞的模样看着就让人生气。

  陆瞳按捺住心中冷意,走到另一边榻边椅子上坐下。

  院中风雪夜寒冷,屋中如春温暖,北风携卷大雪从窗前经过,隐隐可见漫天碎玉飞琼,屋中人却在花窗上投下剪烛斟茶的暖色暗影。

  静谧而温柔。

  陆瞳看向他。

  他坐在窗前,低头喝茶,不笑时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一身漆黑箭衣干净利落,在灯火下隐隐露出些濡湿的痕迹。

  似是察觉到陆瞳目光,他转过头,微微一笑,于是刚刚的漠然倏尔散去,仿佛只是错觉。

  他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陆瞳静了片刻,漠然提醒:“不上药吗?”

  裴云暎一身黑衣,无法看清身上伤痕。但陆瞳能闻见他身上的血腥气越来越浓烈,这意味着他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往外渗出血迹。

  她没有在屋子里熏香的习惯,如果申奉应突然带领铺兵们杀个回马枪,都不必搜捕,这屋中的血腥之气就会出卖裴云暎的行踪。

  裴云暎要是死在这里,她还得负责处理尸体,很是麻烦。

  最好别死,死也别死在这里。

  裴云暎不知陆瞳心中思虑,只拿起桌上药瓶,药瓶不大,瓶身精致,他拔掉塞子,犹豫一下,洒在肩上。

  陆瞳:“……”

  她蹙眉:“你上药隔着衣服?”

  行医这些年,陆瞳不曾见过有人这样上药。裴云暎这幅遮遮挡挡的模样,不知道的会以为他在下毒。

  裴云暎动作一顿,道:“你屋子太小。”

  “那又如何?殿帅上药还要跑着上不成?”

  裴云暎噎了一噎。

  半晌,他望向陆瞳,提醒:“我在你寝屋脱衣上药,陆大夫不怕有损闺誉?”

  “别忘了,你还有个未婚夫。”

  他故意咬重“未婚夫”三字。

  陆瞳皱眉看着他。

  她没想到裴云暎想得这般琐碎,忽而又想起在遇仙楼时,为避戚玉台怀疑她主动抱紧裴云暎,裴云暎微微僵硬的身体,和刻意拉开的距离。

  思及此,陆瞳的语气里就带了一丝讽刺:“裴大人多虑。”

  “在我眼里,你和当初埋在树下的半块猪肉没有任何区别。”

  裴云暎:“……”

  他平静朝陆瞳看去,陆瞳神情冷淡,以至于让人难以分辨她这话是认真还是在玩笑。

  昏暗灯色下,二人对视良久。

  过了一会儿,裴云暎低头,看着面前的茶盏,淡淡开口:“你说话真难听。”

  陆瞳心中冷笑。

  这位昭宁公世子大半夜被满城追查,以此人手段,未必找不到脱身办法,偏偏闯进仁心医馆躲避追兵。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裴云暎就是故意拉她一道下水,或许是出自他某种恶劣的趣味。

  既然他们已看穿彼此的虚伪与假象,就没必要在表面上装作客气与礼貌。她现在是不能将裴云暎怎么样,可能让这人心里不痛快一点,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陆瞳懒得掩饰自己的冷漠与不耐。

  许是因为陆瞳那句拿他与猪肉相比的讽刺,再迟疑下去反坐实了他忸怩,裴云暎不再踟蹰,伸手撕开肩头被利器划开的衣料。

  衣料撕开的瞬间,裴云暎皱了下眉。

  陆瞳抬眸看去。

  目光所及处,这人右肩至小半个背部鲜血淋漓,像是箭伤。不见箭勾,只有翻起的皮肉,看着就触目惊心。

  陆瞳心中暗忖,带着这样的伤口,此人还能谈笑风生,裴云暎的忍性倒是比想象中更强。

  他拿起桌上药瓶,像是要洒上去,忽又觉得似乎太潦草了些,遂问陆瞳:“有水和帕子吗?”

  陆瞳点头:“有。”

  似是没料到她这次这样好说话,裴云暎愣了愣,随即笑道:“多谢……”

  下一刻,陆瞳打断了他的道谢。

  “加银子就行。”

  裴云暎:“……”

  陆瞳起身,找到银水壶,找到花架上的木盆,往里倒了些热水。又找了方干净帕子浸在其中,端着热水走到裴云暎跟前,把木盆放到桌上。

  裴云暎看了看眼前的热水,想了想,把刚才陆瞳还给他的五十两碎银往陆瞳面前一推。

  “够吗?”

  陆瞳把银子收起来,重新放回匣子里装好:“勉强。”

  他摇头笑笑,没计较陆瞳坐地起价,伸手拿起水盆里的手帕,拧去多余的水。

  手帕是女子的款式,浅蓝的帕子,上面绣了木槿花枝,女子贴身手帕常洒香粉,或是熏香,这帕子却只带淡淡药草味,与陆瞳身上的清苦药香如出一辙。

  裴云暎握住手帕,反手擦拭肩上的伤痕。

  血迹被一点点拭净,露出狰狞的伤痕。陆瞳看得清楚,箭伤从斜后方向上,他应当是背后中了箭。

  裴云暎擦完伤口,放下手帕,拿起药瓶往肩上洒药粉。他一只手不太方便,药粉一半洒到伤口上,还有一半洒到了地上。

  陆瞳倚着桌沿,冷眼瞧着他动作,突然开口:“暴殄天物。”

  裴云暎:“……”

  他又好气又好笑,道:“陆大夫,你我虽然算不上朋友,至少也是熟人。”

  “这样对一个受伤的人,不太好吧。”

  窗外风雪渐浓,朔风将窗户吹得更开了一些,檐瓦上渐渐积起一层白霜。透过灯笼微弱的暗光,可见满院大雪飞舞。

  屋中摇曳的灯色下,窗下人影朦胧。一朵雪花顺着窗隙飘进里屋,落在人束起的发梢,很快消失不见。

  陆瞳起身,走到裴云暎身后,夺过他手中药瓶。

  裴云暎一怔。

  陆瞳平静道:“伤药很贵,你再浪费,就只能另付五十两再买一瓶。”

  裴云暎手中所持伤药,原料虽不贵重,制作起来却也十足麻烦。

  她一向见不得旁人糟蹋药物。

  裴云暎闻言,这回倒没说什么,只转过头笑笑:“有劳陆大夫。”

  陆瞳站在裴云暎身后,他肩很宽,箭衣穿在身上,勾勒足够漂亮的身型。目光所及处肌肤并不似那些白瘦文弱的公子,许是因常年练武的关系,肌理匀称,蕴藏力量。

  陆瞳一只手扶上他肩头。

  裴云暎身子微僵。

  下一刻,陆瞳一扬手,“撕拉——”一声,面前本就撕开的黑衣被扯了大块下来,连带着被血黏在一起的皮肉。

  裴云暎倒吸一口凉气。

  “一点小伤。”陆瞳拿起药瓶,均匀洒在他伤口处,“殿帅何苦大惊小怪。”

  裴云暎回头,拧眉望着陆瞳:“陆大夫这是公报私仇?”

  “怎么会?”陆瞳塞好瓶塞,将药瓶放到裴云暎掌心,微微笑道:“上药总会有点痛感,裴大人切勿讳疾忌医。”

  裴云暎定定盯着她半晌,过了一会儿,自嘲般点头:“好吧,陆大夫说了算。”

  陆瞳眸色微动。

  她故意下重手让裴云暎吃痛,这人却还能和颜悦色与她说话,养气功夫倒是一流。

  上过伤药还得包扎,陆瞳从衣箱里剪了包扎用的白帛,走到裴云暎身后替他包扎。

  裴云暎似乎很抗拒与人过于亲密接触,有意无意微微拉开距离,倒是陆瞳并无此担忧,伸手绕过裴云暎肩臂,从身后替他熟练包裹。

  说起来,裴云暎肩头伤口不算太深,然而肩头往下背部一部分另有一道狰狞刀痕,应当是旧伤。新伤旧伤添在一起,应当很难忍耐,但今夜自始自终,裴云暎都没露出一丝半点痛楚之色。

  或许是因为这点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又或许,只是他能忍罢了。

  陆瞳剪去包扎好的白帛边缘,顺口问:“这里曾有旧伤?”

  裴云暎顿了顿,道:“是啊。”

  陆瞳瞥一眼那道陈旧的刀痕,刀痕极深,不知被什么人缝过伤口,然而缝得乱七八糟,简直像是她幼时的女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歪歪斜斜,烙印在裴云暎背后,像一道滑稽的暗红墨痕。

  她道:“像仇人为你缝的。”

  能将人伤口缝成如此模样,简直像是故意的。

  裴云暎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梨涡越发明显,“算是吧。大夫是个小姑娘,刚从医不久,医术是不如你,不过报复心倒是和你一样强。”

  桌上油灯快要燃尽,陆瞳起身从柜子里取出另一盏,边倒进灯油,边开口:“你做了什么,她要报复你?”

  裴云暎想了想:“也没什么,几年前我在苏南被人追杀受伤,躲进刑场后的死人堆里。在那里,遇到一个偷尸体的小贼。”

  “她救了我,给我治伤,不过不太情愿。”

  陆瞳一怔,手上灯油倒进,却忘记用火石点燃。

  一瞬电光石火,往事冲破重重雪幕扑面而来,有遥远画面自面前浮起,将纷纷雪色映亮。

  裴云暎并无所觉,抬眸看向窗外。

  盛京风雪夜,窗前一点微弱灯火照得外头飞雪绵绵,檐上地下粉妆银砌,天地一片茫茫,竟生孤寂空凉之感。

  他的声音也如雪一般轻寂。

  “说起来,遇见她那天,也下了一场雪。”

  像是为了映衬他说得那般,院中簌簌雪粒顺着窗隙飞到桌前,白霜落进花灯,荡出一点泛着冷气的涟漪。

  他转向陆瞳,笑着开口。

  “那可是苏南十年难遇的大雪。”

  陆瞳猝然抬眼。

  刹那间,雪花覆住灯芯,最后一点微光晃了晃。

  烛火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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