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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阿弥寺呢?
沉默下来的不止是艰难的走到了山寺门前的以剑叩开那扇古老大门的庄白衣,也包括一直缩在天衍车里陈鹤与南德曲。
当山门被叩开的一瞬间,这场风雪好像便变了,有一种悠长而沉缓的呼吸声像是风声一样吹着这片人间。
山门之中,依旧是古道,可见覆雪的钟鼓之楼,与不尽庙宇层层而去,哪怕已经沉寂了千年,依旧在诉说着这样一处古修行之地曾经的盛景。
但这不是让那个黑袍剑修错愕也沉默的缘由。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一种更为离奇的故事。
有个失去了耳朵的白衣大和尚的头便在那片风雪之上,像是在低头看着掌心一般,无比认真无比感叹地说道:“你原来在这里。”
陈鹤有些茫然地看着当那扇山门被打开之后的人间,也看见了那个有如参天巨人一般的白衣大和尚。
他说的你原来在这里,究竟是什么呢?
是指庄白衣,还是指阿弥寺?
陈鹤在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的时候,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
这个大和尚的手里,应该是有一块白色的小石头的吧。
原来阿弥寺一直都在这个白衣和尚手里,难怪他会说他找不到阿弥寺的入口。
人怎么才能走上自己的手掌呢?
这又不是什么莫什么斯的环。
陈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着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
南德曲很是沉默的缩在那些兔子皮毛里,那个白衣和尚说话的时候带来的气流,卷动着风雪,差点将他从车里掀翻了出来。
而庄白衣便长久的,沉默的拄剑跪伏在山门之前,他已经低下了头来,默默的看着那些佛道与石灯。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黑袍剑修才擦拭着唇上血色,重新抬起头。
“大师是否早就知道会是如此?”
剑修的身体依旧在那些佛法的镇压之下微微颤栗着。
一袭白色单薄僧袍坐于风雪之中的大和尚很是平静地说道:“一切不确定的东西,怎么能够说知道呢?”
庄白衣再度沉默了下来。
或许知道与否在眼下已经不重要了。
阿弥寺便在眼前,只是他们却都落入了这个大和尚的掌心里——那样一条古道,未必不是这个鹿鸣蕉鹿大师的掌纹。
陈鹤却是胡思乱想起来,低头看着下方的古道,心想这究竟是生命线还是事业线?
或许是想到了一个极为惊叹的可能,陈鹤骤然睁大了眼睛。
莫非这是爱情线?
不然这和尚当初怎么会跟着自己唱什么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只可惜现而今的他们太小了,陈鹤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小,小到站在和尚的掌心里,都只能看见茫茫风雪而不见边界。
否则陈鹤怎么说也要去看看这到底是哪条线。
或许是陈鹤那睁大的眼眸引起了大和尚的注意,这个和尚叹息了一声,看着陈鹤无奈地说道:“施主在胡思乱想什么哟。”
陈鹤嘿嘿笑了笑。
南德曲至此才终于裹着那些兔子皮毛走下了车,抬头看着天穹之上那个硕大的卤蛋,轻声说道:“大师,你的耳朵不见了。”
白衣和尚很是认真的想了想,而后说道:“没关系,应该就在这附近,什么时候有空找一找就可以了。”
几人正在那里闲谈着,那个拄剑跪伏于山门前的黑袍剑修庄白衣却是蓦然自雪石之中拔出了剑来,一身剑意流转,却是在瞬间便突破了那些佛音经文的束缚,身化剑光,却是直入山门而去,只在原地留下了一些血色与久久未熄的剑火。
南德曲看见这一幕,有些失神。
庄白衣也点燃了神海。
只是这大概是让南德曲不能理解的事,已经确定自己落入蕉鹿大师手中了——这是包括字面与引申意义的事实。
庄白衣又何必如此呢?
那个大和尚却是没有什么动静。
依旧安静地坐在风雪山隘之上,对于庄白衣的举动仿若未闻。
“大师不拦住他?”
南德曲看着蕉鹿大师不解地问道。
后者只是微微笑着说道:“拦住他做什么?”
南德曲思虑了许久,才认真地说道:“如果大师不是要拦住他,当初又为什么要我找到他?”
蕉鹿大师回头看着风雪,很是平静地说道:“只是担心他在鹿鸣人间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而已。但是既然他已经在阿弥寺中,自然便不用在意那些事情了。”
陈鹤坐在那里说道:“那如果他把阿弥寺的东西都砸了,你该怎么办?”
这个年轻人总是会想起庄白衣说的那些确实很怕的话语。
蕉鹿大师神色古怪。
“我为什么要怎么办?”
陈鹤总觉得这个回答有些不应该。
“听说神河把悬薜院祖坟挖了,卿相都直接反了,阿弥寺有点什么闪失,大师总有些责任的吧。”
蕉鹿大师笑眯眯地说道:“我又不是阿弥寺的僧人,为什么要负责任?”
不止是陈鹤与南德曲,便是这处山门之外,奄奄一息地坐在山崖上的明蜉蝣都是露出了很是惊诧的神色。
“大师不是阿弥寺的僧人,为何阿弥寺会在大师手里?”
明蜉蝣才始从原来阿弥寺一直在蕉鹿大师手里这样一件事中回过神来,便听见了这样一句话语。
蕉鹿大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丛刃拿着磨剑崖的方寸,他便是磨剑崖的人吗,天下修行者都修大道,难道人人都是函谷观的人?”
一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一直在南衣城这样一个同流之地的南德曲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很是惊诧的看着这样一处掌中佛国风雪人间,轻声说道:“大师莫非是阿弥寺化妖之人?”
白衣大和尚脸色有些愁苦,说道:“我就一定要是妖僧?我就不能是个人?”
“......”
南德曲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
那个白衣大和尚倒是很是认真地回想了起来。
“这粒石子大约是在三十年前得到的。贫僧彼时还很年轻,也很瘦弱。那日随着父母去风雪山寺为陛下祈福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于是便让他们先走了,我去了附近的一条雪溪之中洗着手,洗着洗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发现掌心里多了一枚白色的石子。”
大和尚笑了起来,继续说道:“回去之后,我父母看见这枚不知从何而来的嵌在了手心里的石子,很是欣喜,说这一定是鹿鸣某位大师的舍利子。他们觉得我有佛缘,于是将我送去了山寺中出家了。”
“大概我也确实有佛缘,那处山寺倒是鹿鸣佛门衰落之后,少有的还在修行佛门神通的地方。”
蕉鹿大师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于是贫僧秃了,也变强了,武德也充沛了。”
“......”
鹿鸣风雪吹着那样一个大和尚的单薄的白衣,确实露出了其下极为健壮的腱子肉。
“但倘若不是庄白衣斩开山门,我确实不知道这便是阿弥寺。”
蕉鹿大师很是诚恳。
“毕竟人无法踏足自己的掌心。”
陈鹤倒是不知道又在想着什么,看着白衣和尚认真地说道:“要不你试试把自己的脚抬起来踩在手里?”
南德曲默然无语地回头看着一旁的陈鹤。
只是人间却是瞬间颠簸了起来,这个已经一身修为尽失的剑修还以为庄白衣真的在阿弥寺里弄出来了什么动静,慌忙扶着天衍车,向着那边看去,只是那处佛灯飘摇的山门之后,却是安静如常。
这个三十六岁的男人这才发现,原来是白衣和尚,真的觉得陈鹤说得有道理,于是坐在那里掰着自己的腿往手掌里塞。
南德曲很是慌张的看着那一只从天而降的大脚,那一脚要是踩下来了,大概二人真的就完蛋了。
只是陈鹤说得确实不无道理。
当那一只脚出现在风雪之中的下一刻,却又很是离奇的消失了。
南德曲仿佛听见了一声极为沉闷的声音,想了想,趴在天衍车上转头看去。
只见不远处有个没了耳朵的白衣大和尚正趴在雪里挣扎着,好不容易才从一地积蓄了千年的大雪中挣扎了出来,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面拍着身上的雪,一面看向陈鹤,很是诚恳的说道:“所谓当局者迷,确实如此。”
陈鹤笑呵呵地说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蕉鹿大师扫尽了身上的雪,又低头向着掌心看去,现而今的掌中,却是已经空空如也。
南德曲正想说什么,却是好像又听见了一声扑通声。
只是与大和尚掉下来的那种声音不同,这一次的声音极为宏大,如同天崩地陨一般。
蕉鹿大师神色古怪的站在那里,倒是想起了什么,抬头向着天上看去。
过了许久,只见一个模样很是凄惨的男人出现在了天穹之上,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看着。
明蜉蝣。
大概是看见蕉鹿大师真的走进来这片风雪佛国之中,这个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的南楚灵巫却也是瞬间打起了精神,大概是拖着重伤之体,掉下了山隘,又一点点爬了过来。
明蜉蝣虽然模样凄惨,只是此时脸上倒是有些笑意,伸手拈起了了那块白色石子。
“大师,现在你落入我手里了。”
蕉鹿大师微微笑着,抬手伸向天穹之上。
“差点忘记你了,你也下来吧。”
明蜉蝣神色一变,下一刻,天穹之上的那张很是凄惨的脸便消失在了那里。
而风雪之中,传来了一声如出一辙的闷声。
明蜉蝣当然要凄惨得多。
本就被蕉鹿大师打得半死,又摔来摔去,却是连从雪里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穿着那身宽大的巫袍,像是一幅古老而繁复的画卷一般陷在雪中。
最后还是陈鹤不忍心,跑过去把明蜉蝣这个南楚灵巫拉了出来。
明蜉蝣倚靠在天衍车边,脸上的笑意来得也快去得也快,默默地看着蕉鹿大师。
这个武德充沛的大和尚没有再理会明蜉蝣,只是转身站在风雪里看着那样一处当年四大修行地之一的雪中古寺山门,低头轻唱着佛号。
陈鹤与南德曲倒也没有打扰他,后者更是一直在那里冷笑着看着明蜉蝣。
毕竟南衣城之事,便是这样一个南楚灵巫挑起来的。
“你不能打死我。”
明蜉蝣很是认真的看着南德曲说道。
南德曲冷笑着说道:“为什么?”
明蜉蝣缓缓说道:“你打死我了,大师就会很没面子,毕竟他也要打死我,你打死我了,他打死谁去?虽然我并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一定要打死我,但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被他打死了。”
南德曲说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明蜉蝣皱着眉头说道:“真不知。”
南德曲平静地说道:“因为大师是鹿鸣人。你们这样的人,来鹿鸣能有什么好事呢?打死自然是最简单的。”
就像蕉鹿大师很是无奈地问着南德曲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人一样。
这个白衣和尚当然是鹿鸣人。
“我以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原因。”
明蜉蝣很是唏嘘的说道。
南德曲冷笑着说道:“你看得太高想得太远,把自己妄想得像是圣人,但人间哪有圣人?不过都是世人,世人当然理所当然地会有家国情怀。你没有吗?”
明蜉蝣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当这样一个南楚灵巫在大泽边以黄粱世人的鲜血为诚意敬礼神女,当他选择将黄粱拖入与南衣城的战争。
大概确实也不多了。
而另一边,陈鹤正在那里看着那个白衣大和尚,陈鹤大概现在才知道原来大和尚叫蕉鹿大师,而不是他所说的大力和尚。
只是对于当初白衣和尚干脆地承认自己便是大力和尚之事,陈鹤倒是有些不解。
白衣和尚便一直安静地站在风雪里,遥看着山门,低声诵念着佛经——陈鹤有些听不清。
不过世人说和尚念经,一般念得快而且含糊的原因,便是因为他们有时候自己都忘了经文,于是在那里反反复复地含糊念着我日你娘我日你娘。
也不知道蕉鹿大师会不会这么干。
陈鹤在那里胡思乱想着的,一旁的白衣和尚倒是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闲云野鹤的年轻人扭过头去,当做无事发生一般在那里哼着曲子。
一直过了许久,陈鹤才重新回过头来,看着已经停了下来,却依旧站在那里毫无动静的大和尚。
“大师好像并没有进去看看的意思。”
蕉鹿大师唱了一声佛号,轻声说道:“进去看什么?”
陈鹤想了想,说道:“毕竟这是天下佛门的起源之地,大师难道就不动心?”
蕉鹿大师只是微微笑着说道:“前尘往事尔。”
“如梦幻泡影?”
“如梦幻泡影。”
陈鹤认真地想了想,问道:“那大师方才在念诵什么?”
蕉鹿大师神秘地笑了笑,说道:“你猜?”
陈鹤惆怅地说道:“我又不像大师一样会他心通,如何去猜?”
白衣大和尚笑着说道:“我可不会他心通。”
这个大和尚说自己耳朵痛,脚也痛,但就是不肯承认有什么通。
陈鹤只是看着大和尚哂笑着。
后者同样在那里微微笑着。
活像两个风雪里的大傻叉。
大概大和尚也是这样以为的,于是收敛了笑意,转身向着这一处古道之外而去。
陈鹤看着白衣和尚在风雪里走去的身影,很是好奇地问道:“大师去做什么?”
蕉鹿大师很是诚恳地说道:“耳朵痛,找耳朵去了。”
“找到了耳朵之后呢?”
“继续去等我的有缘人。我的有缘人是个盖世草包,他会在有一天带着一身泥土与委屈走过来.....”
陈鹤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
风雪古道的尽头,那扇通往阿弥寺中的山门依旧打开着,石灯佛火招摇,在风雪里却是久久未熄。
南德曲最后还是没有与明蜉蝣这个将死之人去计较什么,而且大概也计较不来,毕竟明蜉蝣好歹是南楚第一灵巫,哪怕被蕉鹿大师打得半死,终究也是灵巫,而南德曲在大道三叠昙花一现,便重新做回了世人。
当然,若是手中有剑的话,大概他还是一个合格的剑修。
只是他的剑也已经被庄白衣一剑挑断,落在了风雪之中而去。
所以南德曲最后放下了那些心思,裹着那些兔子皮毛走了过来,一面哈着气,一面长久地看着那样一处山门。
陈鹤转头看向了这个便在前不久,还是一个可以点燃剑火,但是现而今却只能依靠兔子皮毛来取暖的剑修。
“你想要进去看看?”
南德曲认真地想了很久,轻声说道:“你想一想,这可能是我这一辈子,最后一次离这样一座古修行之地这般近了,如果不进去看看,或许以后确实再没有机会了。再说了,我也确实很好奇,庄白衣去了那里面,会做什么。”
陈鹤很是唏嘘站在那里。
“确实是这样的。”
虽然陈鹤并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们会出现在蕉鹿大师的掌心里,只是大概并不难猜到,他们在鹿鸣深处,肯定是跨过了某一道风雪屏障,从而踏上了这样一条通往蕉鹿大师掌心的路。
一如跨越整个鹿鸣,或许更为遥远。
南德曲裹着一身兔子毛向着山门而去。
“你去吗?”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