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刘琨与兄长刘舆,便名重洛阳,人称“洛中奕奕,庆孙越石”。
时贾氏掌权,刘氏兄弟攀附贾谧,名列“金谷二十四友”。王乱后,先后依附赵王伦、齐王囧、范阳王虓。
范阳王乃司马越堂弟,两兄弟协助范阳王,帮助司马越取得胜利。
司马越掌权后不久,镇守邺城的范阳王病死。刘舆趁机除掉囚禁在邺城的成都王,受到司马越征召,备受重用。
然后,刘舆向司马越推荐弟弟刘琨为并州刺史。
刘琨是年前九月末从洛阳出发。
出洛阳,过黄河,到达河内郡。再从河内翻过茫茫太行山,踏足的就是上党郡的高都县,从高都县往北到泫氏县。
泫氏县再往北,就跟匈奴的新都城黎亭遥遥相望。
登上泫氏县北的丹水山,刘琨把战马拴在树上,驻足眺望。目尽之处,是冬景的破败荒凉。
他似乎能看到,胡兵满地、兵锋凝血的黎亭大营。
北风起,寒冷彻骨。
他缓缓长啸,啸声渐渐高昂。
啸声毕,继而吟道,“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
“……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
“……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
“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
吟到最后,他被情绪所感,悲切不能自已,于是结尾,“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
“阿郎!”
手下部曲闻之,亦老泪纵横。
从洛阳跟着他出发的二十六人,都是他手下多年的老兄弟,跟他一样已不再年轻。
刘琨转过头,看向他们。
天寒,他们大多蜷缩靠在一起取暖。一张张老脸,干皱如树皮,上面满是近来奔波的风尘。
他展眉,朝他们笑道,“无妨!只是目睹此景,心一时有些感慨。”
“世衰道微,孔夫子尚有穷时,何况吾辈。君子固穷,惟愿不为当朝李陵。宁击胡而死,不降胡而生!”
“此诗,就唤作扶风歌罢!”
说完,刘琨长长出一口气,接着脸色一正,“好了!我们继续上路!”
众部曲闻言,纷纷起身,拱手大声应诺。
牵出骏马,一行人翻身上马。吆喝着,鞭打着,继续朝前方路途奔去。
为避免与匈奴胡兵遭遇,刘琨一行改路朝东。
绕过黎亭,沿着太行山西麓,过壶关,最后转至上党郡治潞县。
那里,上党郡守刘惇正与匈奴镇东将军綦毋达对峙。
验明身份,刘琨很快入城见到了刘惇。
迎来上官,刘惇也是大喜。随即,又满脸失望,意兴阑珊。
他孤立无援,坚持到现在,就是还尚存一丝希望。盼着新刺史上任,能带来朝廷救援。
但见刘琨只有二十余骑,无粮无钱,这一腔热血,顿时冰凉。
刘琨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刘府君无须忧虑!本刺史一路行来,已深感并州危难之重。”
“吾已拟好上书,求调拨谷五百万斛、绢五百万匹、绵五百万斤。”
刘惇精神一振,连忙道:“使君之言,可莫唬我?”
刘琨佯装作色,“琨为上官,安能无信!张口胡言,诓骗于汝?”
刘惇连忙道歉,又惴惴道,“朝廷真会救援?”
刘琨悠然笑道,“君孤悬上党,可能有所不知。”
“如今朝廷争端已靖,陛下自长安返洛,东海王居太傅位,摄政理事。”
“君且放宽心!刘贼介癣之患也,朝廷一旦腾出手来,大军压境,其势不日便平。”
刘惇左右观察刘琨神色,确实不像说大言。但心下疑虑忧愁,岂有闻一二言就尽去?
刘琨没有多劝,而是又将朝局局势仔细讲述给他听。
刘惇听闻成都王颖已死,河间王颙困守长安亦寻日可亡,满脸愕然。
自前任刺史司马腾南下,他困守上党寻月。竟不知天下事竟变化如此之大!
他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出言再次问道,“谷绢绵各五百万,可不是小数目。朝廷真能调拨如此多物资?”
刘琨神秘一笑。语气轻描淡写,将自己兄长备受太傅信赖,稍稍点了一下。
刘惇顿时恍然,连忙拱手,“使君牧民本州,真乃本州之福也!”
“有此多救援,定能重聚民心,回转生气。待时日,良机成熟,共襄盛举,一举屠尽胡虏。”
见安了刘惇的心,刘琨开始细问并州近况。
原来前一年,并州发生的大饥馑,影响仍在持续。
匈奴贼刘渊将都城从离石迁往黎亭,也是因为如此。黎亭在上党郡长子县,靠近壶关县。
上党历来是谷粮丰盈之地。迁移近此,就是为了劫掠各地粮仓方便。
前刺史司马腾领兵跑路,也是因为这次饥荒。无粮,兵心不堪再用。加上,屡与匈奴大战,败多胜少,士气零落。
不等刘琨到任,司马腾已经提前跑了。从太行八陉的井陉东下,到冀州,再前往他的新驻守地,邺城。
听闻司马腾跑路,上万官员百姓跟随,自号“乞活”,如今在冀州、司州等境,求食。至于怎么求食,不说也都知道。
刘琨紧皱眉头,“如今,并州尚余多少户?”
刘惇道,“怕是不足二万户!”
“且除胡虏外,盗寇遍布,纵横为祸,道路也为之断塞。各地余户,结坞自保。”
刘琨想到艰难,但不意竟如此艰难。
于是转言,想借些兵马,以供前往晋阳。
刘惇不敢推却,但又实在无能为力。
遂将自己如今的处境,也一一道明。
“刘贼窃黎亭为城,距此不过一二百里。此地虽有山险坚城,但胡骑兵锋四出,不以攻打城池为胜,只劫掠周近城县。”
“下官兵少将寡,不能讨,只得据守此城,苦之久矣。”
说着,他满是风霜的脸上全是苦色。
“今又有贼将綦毋达率胡兵万余,正虎视壶关关隘。时不时,就兴兵攻伐。至今有大小战,不下百余。全军上下将士,纵精疲力竭,亦不敢懈怠。”
“壶关一旦失守,则上党全郡危矣。上党危,则晋阳与洛城之路为之所断。并州之北,将全为贼所隔绝,久无救援,迟早为胡虏尽得。”
“使君明鉴,不是下官推却,实无兵可分!”
说到此处,刘惇已老泪纵横。
匈奴叛乱这两年来,特别是进驻黎亭这一年,他压力徒增,夜夜辗转难眠。朝廷又陷入王乱,无暇救援。
他生怕哪一天被敌攻破,为俘或者被杀,亦或自己忍不住投降。
刘琨听完,见他满头发丝花白,也是心酸。
不小百余战,肯定是夸张了。但一郡之首痛哭流涕,失态至此!也确实可见,其状况之艰难。
刘琨长叹一口气,“也罢!本刺史一路所见,知府君之言不虚,实苦了汝等。”
“待我去了晋阳,整顿城池,与上党南北守望,定能一解上党危机!”
“待那时,本官为汝等请功朝廷!升官加爵,封妻荫子,绝不会寒了功臣之心。”
刘惇长揖一礼,“谢使君谅解之情!惇唯刺史马首是瞻!”
刘琨继续道,“至于兵马之事,我就于上党停留些时日,募集一些流民为兵。希望能有所得!”
刘惇道,“募流民为兵,使君不必担忧。往日上党多富庶,故多聚集各郡县流民前来求食。有使君出面,带领他们活命,必能得一二!”
他也早想,募集这些流民为他抵御匈奴,但粮草有限,最终也没有敢开这个口子。
不患寡而患不均。选上的流民还好,没选上的,要是急了眼,闹粮,后果他承受不住。
若选多了,供应不足,导致军士断粮,后果他也承受不住。
不如直接不选。而且,他一直都没让流民靠近过城。
募集确实很顺利。
有刘惇的配合,刘琨募兵的消息,很快在周围坞堡中传开。
不到十日,应募的老幼青壮,就达千余口。又过几日,远些的也得到了消息,应者更多。
刘琨开始择选其中青壮,最终选了千余人留下。
但时日却不顺。接着就开始大雪。道路尽断。
刘琨只得停在上党,等到天气好转,道路畅通。